电影

一小步

人生第一次为自己出了长差,效果还算满意,迈出这一步,其实也不知道前路将会如何,但还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并能得到一些认可,已是非常的幸运。不强求太多,走一步就是一步。
期间约了多年未见的表弟,趁雨喝到深夜,我们有很多争论,谁也不能说服对方,但我作为文科生,在逻辑上应该是压住了理科生。
此刻我在车上看南方的云,年轻的司机放着极老的歌,比如邰正宵《一千零一夜》,或张国荣《沉默是金》。

他们穿过深夜

提到纽约,会想到时代广场、帝国大厦或者布鲁克林大桥,浮现出来的画面常是运动的,在各种电影里,镜头仰拍、仰拍或从中穿过,其中黄色出租车尤其抢眼,它们忙碌穿行,是纽约喧嚣的风景。

1976年,斯科塞斯拍出《出租车司机》,黄色出租车成为美国文化的符号之一。越战老兵特拉维斯开着出租车在街头游荡,他目睹着夜幕下的各种罪恶,这些并不能排遣寂寥,甚至在催生他的自毁心理,后来他为了救出艾瑞斯血洗黑帮,就像西部英雄踏进都市。

贾木许另辟蹊径,他设定五个城市的出租车在洛杉矶时间19:07分发生的小故事,以此构成《地球之夜》。对应的,纽约是22:07。出租车不断从悠悠身边驶过,没有人愿意为黑人停车,只有赫尔穆特踩下刹车,他是东德移民,不习惯自动档,不知道怎么去布鲁克林,悠悠干脆当起了司机。这段路程聒噪而温暖,就像纽约美好而包容的那一面。

《地球之夜》每个故事30分钟左右,而《搭车奇缘》几乎全部都发生在出租车内部,它源自导演克里斯蒂·哈尔的日常观察。城市里有各种匿名互助的团体,他们定期聚集,舒缓心中的郁结,就像另类的熟人,但表现陌生人互相分享秘密的电影并不多。哈尔觉得出租车的司机和乘客是完美的陌生人,他们的全部交集就是乘车这段时间,他们会不会变成彼此的树洞?

哈尔的剧本在圈内流转,她根据各种意见进行修改,但故事慢慢开始走样,这似乎是所有原创的必经之路。不管哪个版本,制片人科斯科夫都会全力支持,但她点醒了哈尔,要想清楚真正想拍的是什么。哈尔决定回到最初的版本。

风是追不到的,但如果等来了,就有可能乘风而起。科斯科夫把剧本给到了唐纳利。之前唐纳利在奈飞做项目开发,和哈尔合作过剧集《非我所愿》,后来她和达科塔·约翰逊组建了TeaTime电影公司。达科塔看过剧本不仅同意出演,而且把剧本给了她的邻居西恩·佩恩。

哈尔是新人导演,《搭车奇缘》是个“小”故事,影片制作预算很有限,拍摄时间只有16天,如果用拖车拖着出租车的传统方法很难拍完,而且还有天气、光线、交通等现实问题,绿幕拍摄可以缩减时间,但太贵。哈尔决定试试LED虚拟摄影棚。

好莱坞从《曼达洛人》开始使用虚拟摄影棚,实体与虚拟背景的结合将产生无限可能,工业光魔这项革命性的技术正在成为新的潮流。哈尔不需要数字渲染,她要用LED屏投射从纽约肯尼迪机场前往44街这段路程的实景。装载了九台摄影机的工作车跑了两遍全程,这些画面投射到LED高清屏幕上、“笼罩”住出租车,他们就像真的在路上,眼睛的倒影都是真实的。

克拉克就像神探福尔摩斯,他观察后座上乘客的细节,随便找个话题试试,如果乘客表现出兴趣,他可能就会变成流动的哲学家。克拉克想让旅程生动一些,但这种试探就像钓鱼,并不是经常有人上钩,因为大部分人都沉浸于手机屏幕的微光。

吉尔莉是老纽约,她熟悉出租车司机的套路,并不会讨厌克拉克搭讪,她愿意接受他粗犷的言语甚至冒犯的态度,因为她能看出他的内心深处有柔软的灵魂,而且她需要分散注意力。但她还是会忍不住打开手机,那个男人仍然在纠缠她,控制她。这是个漩涡,吉尔莉迷恋窒息边缘的快乐,但她也知道这个故事不会抵达美好的结局。

对克拉克来说,吉尔莉陷入的感情漩涡就像路灯,甚至连遭遇的套路都差不多,但他对吉尔莉没有任何偏见,甚至尝试帮她找到原因,与此同时,他也坦诚地交出自己的故事。与面对心理医生截然不同,他们逐渐卸下防备,轮番袒露着平时可能不会向其他人透露的秘密,他们是平等的。

深夜的纽约,吉尔莉是克拉克今晚最后一位乘客,抵达终点之后,他们告别,他们将永远不会再相遇,但他们将永远可以想象,对方已经不再悲伤。

它没有目的地,也不需要

如果用真实人物串起一段历史时代,历史学家罗新希望她是一个普通人、边缘人,这是《漫长的余生》的出发点,也是罗新真正的史学追求。相比历史非虚构写作,当代非虚构写作早已遍地开花,它展示了更多不同的人生,这也是普通人进入历史的一种新角度。

杰西卡·布鲁德从2011年开始报道游牧老年现象,后来她开着面包车一边巡游一边采访,并于2017年出版了《游牧人生:在21世纪的美国生存》。彼时,金融危机已经远去,而当代游牧族群的美国梦似乎也已经远去。他们大多没有房产,他们和面包车已经逐渐融为一体,在路上行走,在路上安放灵魂。

2019年,简体中文版《无依之地》率先推出,那时中美贸易战已经爆发,该书副标题发出看似朴素的质问:“这是最好的、最富有的国家吗?”,而繁体版的副标题则回到该书的本质:“是四海为家,还是无家可归?”

女演员法兰西丝·麦多曼敬重游牧生活,看完制片人朋友斯皮尔斯推荐的这本书,他们很快购买了拍摄权。9月份,麦多曼主演的《三块广告牌》开始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掌声和欢呼,影片在威尼斯电影节拿到最佳编剧奖,转战多伦多电影节获得观众选择奖。麦多曼在电影节上看到赵婷导演的《骑士》,她立即给斯皮尔斯打电话,导演人选找到了。

赵婷之前也读过《游牧人生》,她觉得它成功捕捉了一个时代里一群非常真实的人,但如果想拍成电影,需要走得更远。赵婷能想象游牧族群的孤独,她很想探索一个人如何与孤独共处,而更深处,则是如何与自己单独相处。

第一步是说服麦多曼,她需要成为美国梦的边缘人弗恩。弗恩来自内华达州帝国镇,她是虚构的角色,同时是真实世界的一个缩影。帝国镇的工厂从1923年就开始开采石膏,直至2011年被最终关闭,它见证了建筑业的荣光,以及城镇的资本主义的消亡。工人要在五个月内搬离租屋,弗恩决定离开,她的身后将只有面包车卷起的尘烟。

《无依之地》制作预算500万美元,剧组一共只有25个人,他们从东到西穿越了五个州,马不停蹄拍了四个多月,最终拍出这部流淌着诗意的公路电影,它细腻而沉重,执拗而坚强。

剧组去过很多营地,遇到各种各样的人,前往车轮流浪者聚会营地拍摄时,赵婷找到了韦尔斯。作为聚会的发起人,韦尔斯的想法很简单,游牧族群需要移动,需要孤独,偶尔也需要聚聚。营地有超过50人一起参加了拍摄,不需要任何表演,他们和日常一样交换闲置物品,在篝火旁聊天等等。弗恩身处其中,此时的她看起来很放松,流露着找到了同类的安心。

赵婷总是能让人放心地交出他们的隐痛。在赵婷采访之前,韦尔斯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儿子的死,但他也不能确定是否应该把它放进电影,经过几天的犹豫,他告诉赵婷说他准备好了。也许赵婷让他相信了,这是他纪念儿子最好的方式。

如果无法与孤独相处,就不会选择在车轮上游牧,所以他们是在学习如何自处,不一定能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,但希望能与自己相处融洽。弗恩可以回妹妹家住,但妹夫和他的房产中介朋友的价值观与她有本质的区别。曾经的游牧者戴夫希望她能加入他的家庭,她最终也礼貌地拒绝了。《无依之地》设置这几个戏剧性事件,与影片坚持的自然主义风格没有冲突,只为强化弗恩的认知的变化。

弗恩还在寻找自我,她回到帝国镇,荒凉场景仿佛核爆过后,文明被按下停止键,她可以说出再见了。最后弗恩抵达大陆西岸,海浪一遍一遍冲击礁石,而她的内心在巨大的声浪中抵达了平静。在那一刻,也许弗恩会想起朋友斯万说的那句话,“看起来就像是我也飞起来了”,在那一刻,《无依之地》无比浪漫。

在美国西部辽阔的风景里,《无依之地》客观展示了当代游牧族群的生活方式,在强调社会出现裂痕的同时,也否认资本主义内部的缓冲机制,比如他们可以通过季节性工作换取生活来源以维系游牧生活。从某种角度来说,游牧者已经摆脱了桎梏,无论主动或被动,与被困在现代社会的大多数相比,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。

孤独可能是永恒的,而路上的风景也将是永恒的。

红色笼罩罗马

山火燃烧不止,罗马被热浪压迫,一天停电数十次。当夜幕降临,城市不同区域轮番堕入黑暗,然后重启,即使机动车坚持不懈地划破黑暗,城市始终无法回到正轨。斯特法诺·索利马执导的《慢板》呈现出另一个罗马,他要深入城市的肌理,展示光线难以抵达的角落,至于《碟中谍7》或《速度与激情10》那种随意在地标旁边喷洒荷尔蒙的,与他而言是浮夸而粗鄙的。

索利马迷恋意大利的罪恶,《格莫拉》揭开那不勒斯黑帮的残酷斗争,《零零零》则展示了毒品从南美到欧洲并扩散至全球的疯狂过程,这些剧集改编自传奇记者萨维亚诺的同名小说,被称为意大利黑帮的现代史诗。电影受限于篇幅很难进行全景式铺陈,索利马擅长利用核心事件,层层编织警方、黑帮或普通人的关系,把压力推到极致,等待最终爆发。

继《警察皆混蛋》和《致命信条》之后,这部《慢板》被索利马视为罗马三部曲的终章——每个时代都会结束,也许它将以超乎想象的形式落幕,也可能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。每个人对此的感受也不尽相同。

对年轻的曼努埃尔来说,眼下最重要的是摆脱恶棍警察瓦斯科的胁迫,他安顿好父亲代托纳之后出门。进入派对的暗号就叫“地球上最后的夜晚”,与智利作家波拉尼奥无关,单纯为了贴合山火欲来的氛围,曼努埃尔拍到照片,但他意识到陷入另一个陷阱,瓦斯科并不打算让他就此脱身。

父亲代托纳以前是黑帮老大,但曼努埃尔去找波尔纽曼,他觉得父亲不可能理解,也不想让他知道。波尔纽曼以前是父亲的手下,他知道问题很棘手,只有骆驼能解决。

瓦斯科做意大利面的时候接到曼努埃尔的电话,观众才意识到他是个警察,同时也发现他是个恶棍。但他充当政客的走狗,是为了能多拿点钱,让两个儿子能过上更好的生活,他的两个手下也是。

波尔纽曼帮助曼努埃尔,因为他是代托纳的儿子;代托纳为了保护儿子,提前结束安稳的晚年;骆驼因为代托纳坐了12年的牢,他儿子的死代托纳也有责任,但他仍决定帮曼努埃尔。就像《教父》里说的:“你是我的家人,我爱你”,他们仍然践行意大利黑帮的传统价值观,要把家人放到第一位。

警察勾连着贪婪,黑帮维护家庭,双方身份和行为构成鲜明对比,甚至存在某种意义上的二律背反,《慢板》延续了索利马导演的创作原则——人性从来都是复杂和扭曲的——片中所有角色都将被卷进更大的混乱,无论他是黑帮还是警察。

但这三个又老又残的黑帮如何对抗瓦斯科?《慢板》的悬念与暴力并行,此消彼长,充满变数,只有等到最后结束才能知道谁能胜出。

波尔纽曼因为停电抢到短暂优势,但只是临死一博,代托纳停止扮演老年痴呆,现出狠辣果断的本色,颇为玄妙地扳回一城。但他的反扑把瓦斯科推向了绝境,他杀掉了代托纳。尽管队友未必认同,但他们在同一条船上,谁也不能独自弃船逃生。

城市无法停止光明和黑暗的切换,瓦斯科四处寻找曼努埃尔,就像当年里奇在罗马大街小巷寻找他的自行车,他们都试图掌握命运,但即使时代变了,身份变了,这种无力感不会改变。

空中弥漫着烟雾和灰烬,火车站人头攒动,瓦斯科他们找到了曼努埃尔,骆驼拔枪阻止。剧烈的枪声划破嘈杂的夜幕,这场最后对决氛围感十足,不亚于迈克尔·曼的《盗火线》的结局。瓦斯科不能放弃追逐曼努埃尔,他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才让暴力画上句号。

曼努埃尔拒绝延续父辈的传统,他是暴力的反叛者,但他需要暴力的保护,与此同时,老一辈黑帮通过暴力实现了自我救赎。暴力,戏剧化地缝合了两代人的鸿沟,并共同对抗着国家机器的系统暴力。

罗马山火终将熄灭,但熄灭后的新世界会变得更好吗?答案未必是乐观的,犯罪和腐败仍然会像日升月落一样稀松平常,而人类从来都无法摆脱与命运互相撕扯的命运。

如何击退孤独

2017年,导演阿基·考里斯马基带着《希望的另一面》参加柏林电影节,他告诉记者他准备停止电影制作,有经验的记者们不以为然,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要退休,2006年的瑞士洛迦诺电影节,获颁金豹奖考里斯马基就说他想尝试写作,不想再拍电影了。

考里斯马基获得最佳导演银熊奖,但《希望的另一面》没有拿到金熊,现场揭晓奖项以后,他在台下安坐不动,主持人和颁奖嘉宾只好把奖杯送下来,他接过奖杯,只说了句谢谢,然后缺席当天的新闻发布会。后来有记者追问,他推说饮酒过量,担心现场失控。

但这可能就是考里斯马基在表达自己不认同评审的决定。之前他反对伊拉克战争和布什的外交政策,先后两次拒绝奥斯卡的提名,还有一次,他正在机场候机,得知阿巴斯被美国拒发签证、无法参加纽约影展,他当即决定取消行程,宣布退出影展以示抗议。

考里斯马基不屑于掩藏态度,这次好像真的退休了,连续好几年没有推出作品,直到2023年《枯叶》参加戛纳电影节。和他几十年来的作品一样,《枯叶》继续保持极度简约的魅力,影片拿到戛纳评审团奖,后来登上许多专业电影杂志年度榜单的榜首。

安莎在超市上班,负责整理货架、处理过期食物等等,下班后她独自坐车回家,到家也是一个人,这时收音机播报新闻,俄罗斯轰炸机轰炸乌克兰东部马里乌波尔的妇幼保健院。霍拉帕每天用高压水枪清洗生锈的部件,休息时在禁止吸烟的告示牌下抽烟,晚上呆在宿舍看漫画杂志,收音机播报新闻,俄罗斯导弹击中购物中心、已造成18人死亡和10人受伤。

“我不可能在不评论这场血淋淋的战争的情况下拍这部电影”,对考里斯马基来说,电影有责任记录历史。
《枯叶》没有智能手机,没有社交网络,电脑是贵重设备,一小时租金10欧元,他们穿着上世纪80年代的服装,去小酒馆喝酒,听点唱机放歌, 周五唱卡拉OK。电影的时空散发着复古的韵味,仿佛昔日重现,而考里斯马基用广播报道俄乌战争的形式切入现实,不断强化电影与当下的联结。影片中还有这样一个细节,安莎工作的酒吧墙上悬挂着2024年的挂历。——它当然不是科幻片,但它在暗示,忧伤不会停滞,只会持续蔓延。

霍拉帕第一次遇到安莎,他看向她,她感受到他的目光,也看向他,目光交织的瞬间立即就移开,如此几番来回,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他们一见钟情,分明都流露出质朴而真实的渴望,但他们都止步不前。就像王家卫说的,“日常中我们最常受到的伤害,就是被人拒绝”,擅长孤独的人无法立即就靠近,无论东西。

安莎没有按规定扔掉过期食品,被超市开除,去酒吧洗杯子,因为老板参与贩毒被抓而再次失业。但这时她和霍拉帕重逢,他们一起去看电影。霍拉帕因为喝酒发生事故,被工厂开除,后来他去工地打工,晚上在影院门口等她,终于再次相遇,他们共进晚餐但不欢而散,后来霍拉帕再次失去工作。虽然工作和感情没有本质关联,但它们确实互相交织了。

霍拉帕和安莎是边缘人,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,就像浮萍,随着时代的潮流南北西东,随时可能被潮流吞没。《枯叶》继续勾勒社会底层生活的轮廓,虽然这次因为爱情带出了浪漫的暖意。

爱情因为酒精起伏。安莎发现霍拉帕醉倒在路旁,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,但他叫不醒,而她不能错过电车;霍拉帕请安莎喝咖啡,安莎发现他偷偷往咖啡里倒酒;安莎邀请他共进晚餐,确定他有酗酒的问题,她不想和酒鬼谈感情,因为她的爸爸和兄弟都死于酒精。

但这是个悖论。霍拉帕说,他因为喝太多酒而抑郁,又因为觉得抑郁继续喝酒,他就像转轮上停不下来的仓鼠,只能把自己喝到精疲力竭,这样才能忽略人生的困境。他当然知道酒精无法让人生变得不冷清,但他只是为了让孤独变得模糊一些。

所以,当霍拉帕决定戒酒,就应该是爱了,但他刚刚变得清醒,就被电车撞了,在雨夜中等待的安莎没有等到他出现。

在一段感情中突然出现车祸或绝症,通常是东亚青春片的套路,每每逼得年轻观众泪流满面。但这种狗血设定在《枯叶》中却有另一番风味——如果不是偶遇工友,安莎不会知道霍拉帕出车祸;如果霍拉帕因为车祸死了,即使她偶尔想起他,也只会觉得他言而无信。

也许意外别离更适合中年人。《甜蜜蜜》有一场经典的雨夜戏,黎小军送李翘到码头,她上船之前一步三回头,观众和黎小军都相信李翘会把东西还给豹哥、和豹哥分手、上岸开始新的生活。但李翘发现自己开不了口,反而是豹哥说:“明早起来,满街都是男人,个个都比豹哥好”。李翘知道,豹哥是不舍得她受苦,他比黎小军更爱她,尽管他从来不这么说。

对黎小军来说,那是意外的别离,对李翘其实也是,和豹哥一起跑路,符合这个角色重情重义的人设。《枯叶》同样如此,安莎认为男女是平等的,霍拉帕没有出现,她不会打电话去问,那是没有尊严的动作。所以,《枯叶》可以归为爱情片,它是另一种浪漫,但不是甜的。

除了去酒吧喝酒抽烟听歌,看电影可能是黑暗中最温暖的选择。霍拉帕带安莎去看贾木许2019年的《丧尸未逝》。早在1989年,贾木许就客串过《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》,出演邋遢的二手汽车商人,这份超越30年的友情必然遭到考里斯马基的戏谑——观众走出影院,甲说想起布列松的《乡村牧师日记》,乙说想起戈达尔的《法外之徒》,然后分道扬镳,它们是考里斯马基喜欢的电影,但和《丧尸未逝》毫无关系——安莎说喜欢这部电影,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,实际上,黑暗中她表情严肃,并没有笑过。

考里斯马基喜欢制造反差,更喜欢随心所欲地致意老电影,比如影院外张贴着《财色惊魂》(唐·希格尔,1964)、《钱》(布列松,1983)和《蔑视》(戈达尔,1963)等影片的海报,后来霍拉帕在影院等,期盼偶遇安莎,海报已换成《狂人皮埃罗》(戈达尔,1965)、《红圈》(梅尔维尔,1970)等。这些都是考里斯马基喜欢的旧时光。

《枯叶》更像一个童话。无论霍拉帕或安莎,他们没有对抗体制的能力,只能用酒精或独处来消磨人生,幸好出现了爱情,尽管它看起来平淡,但有可能击退孤独。

和考里斯马基的很多电影一样,《枯叶》酝酿了漫长的余味。霍拉帕走出医院,发现安莎带着小狗在等他,他们一起走向夕阳。希望将来的甜蜜可以覆盖过去的苦涩。

安莎给领养的小狗取名卓别林,《枯叶》仿佛《城市之光》的镜像。

都是久别重逢

《爱乐之城》开场大堵车,突然,各种肤色男女跳出汽车,欣然起舞,如同一场快闪,来去如风。这段戏在105和110号公路交汇处取景,前后进行了三天的排练和两天拍摄,剧组协调洛杉矶多个交通管理部门,以保证把干扰降到最低和拍摄的安全。

导演达米安·查泽雷希望它更像宝莱坞歌舞片,可以肆无忌惮地欢闹,堵车的现实困境被如此清除,正是电影的似幻似真。接下来它将转为好莱坞歌舞片经典风格,以歌曲和舞蹈推动剧情发展,讲述在这座以梦想和心碎而出名的城市里,两个普通人坚持自我、追逐梦想的故事。

塞巴开一辆古早的别克 Riviera,米娅各种复古连衣裙造型,《爱乐之城》就像走进时间隧道,回到了上世纪5、60年代,那是好莱坞歌舞片的黄金时代,走过城市某个街角,仿佛可以撞见吉恩·凯利在雨中起舞,或者听见朱迪·加兰美妙的歌声。

但它同时又是压抑和孤独的,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梦想,甚至没有人愿意注意到他们。塞巴喜欢纯粹的爵士乐,但只能在餐厅或派对上弹奏背景音乐,米娅对表演有独特的想法,但她去试镜,不是被无礼打断就是没有下文。这些都是导演达米安·查泽雷的真实感受,他在美国东海岸长大,2007年来到洛杉矶追逐电影的梦想,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开始适应这座城市。

“如果你有才华、他们就会找到你”,洛杉矶似乎充满了理想,但它只是一张空头支票,制片厂和经纪人不会接受任何不请自来的惊喜。查泽雷早在《爆裂鼓手》之前就写出了《爱乐之城》,但他和项目四处碰壁——为什么要投资一个新导演拍歌舞片?这种类型片已经休眠多年,2002年的《芝加哥》之后,这种大型原创歌舞片就消失了。后来焦点影业打算投资,但预算很低,而且要求查泽雷把塞巴改成摇滚乐手,他拒绝了。

人的一生很短,而失败可能会很长,现实会各种暗示、或明示你不要再浪费时间,所以成功只能属于努力和耐心等待的少数人。2014年,达米安用330万美元拍出《爆裂鼓手》,影片全球票房将近5000万美金并拿下三座奥斯卡奖,狮门影业终于抛出橄榄枝,提供3000万美金让查泽雷书写这封送给洛杉矶的情书——即使是这个时候,行业里还是有很多人说他是在浪费时间。

查泽雷没有理会那些议论,他找到瑞恩·高斯林,表达他想制作让人们愿意去影院、而不是在手机上观看的影片,甚至把音乐小样先发给高斯林,查泽雷没有直接发出邀请,但直觉告诉他高斯林会有兴趣。至于艾玛·斯通,查泽雷就像选角导演那样,跑到去纽约看她在百老汇的演出,她和高斯林合作过《疯狂愚蠢的爱》,观众肯定会接受他们产生化学反应。

大多数浪漫爱情片都是用冲突建立关系,《爱乐之城》也不例外,塞巴和米娅在大堵车中发生小摩擦,很快,米娅听到塞巴即兴弹奏的曲子,就像《卡萨布兰卡》,“全世界那么多城镇,城镇里那么多酒馆,她却偏偏走进我的”,餐厅不是塞巴的,但终有一天,她会在他的酒吧、听到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曲子。查泽雷已经开始暗示,《爱乐之城》将是一个悲伤的故事。

感情逐渐逐渐升温,塞巴和米亚需要面对现实,房租水电要付的,就像鲁迅在《伤逝》说的:“人必生活着,爱才有所附丽”。塞巴参加乐队,录制专辑,到处巡演,他并不喜欢流行音乐,但他终于获得了热情的欢呼和丰厚的薪酬。对塞巴来说,他不得不做出妥协,但并不是理想主义的死亡。

米娅辞掉工作投身创作,她正在奔赴理想,但塞巴逐渐觉得自己被工作蚕食和吞噬,和理想背道而驰。日复一日巡演,他需要一个理由支撑,也许是为了支持米娅,这种想法会慢慢膨胀,逐渐变成为了感情做出牺牲,到了这个阶段,他们的关系就无法保持平等。就像火山底部储存的岩浆缓缓上升,当岩浆中的气体压力累积达到某个程度,火山就会爆发。即使塞巴没有错过米娅的演出,也会错过别的。

演出失败,洛杉矶再没有米娅的消息。如果那天晚上选角导演没有去看米娅的独角戏,她将只是一个演员梦破灭了的女招待。但机会可能也会像电影虚构的那样,突然降临,塞巴必须找到米娅,他冲向三百多公里之外的博尔德城,第三次摁动喇叭。影片中塞巴三次摁喇叭,第一次表达不满,第二次是甜蜜热恋,这次是挽回与补救,同样是好莱坞的老派做法。

塞巴并不知道米娅的住址,但他找到了图书馆,之前她说过她家对面有一个图书馆,她说的每句话,他都记得。

《爱乐之城》抚摸曾经温暖的年代,但拒绝happy ending的套路,这也是当年项目处处受阻的重要原因。在大制片厂的运行逻辑里,商业片必须造梦,有情人应成眷属。但查泽雷没有退让,米娅要去法国拍电影,她将再次离开洛杉矶。

漂洋过海来看你,是浪漫的,就像《爱在黎明破晓前》那种唯美的梦,但米娅和塞巴并不知道、更无法确认将来,他和她都说出“我会一直爱你”,却不能承诺些什么。但观众已经希望,它能超越恋爱或婚姻等社会关系,一直存在属于他们的时空中,无论过去、现在或将来。

就像赫尔维茨为他们写的主题音乐贯穿始终:当初米娅第一次听到塞巴弹出它,是一曲钟情,最后他们在酒吧重逢,他再次弹奏它,带出想像画面,最后落回这支主题音乐。它仅属于他们。

将近5分钟的蒙太奇画面堪称完美,它不只是塞巴的幻想,而是属于他和米娅两个人,这个灵感源自1927年的默片《第七天堂》,影片中迪安妮得知齐卡已经战死,但她坚信他还活着,当时电影公司让导演鲍沙其加上幸福结局,结果齐卡真的回来了——如果这份爱足够强烈,观众并不会真的去逼问那怎么可能?

一曲终了,塞巴抬头望向出口,米娅似乎感知到了,她回头去看,四目相接,相视一笑,就像当年宫二在大南茶室对叶问说:“叶先生,这世间所有的相遇,都是久别重逢”。

说,或者没说,都有余味。

最好风景就是眼前

日本财团和东京涉谷区于2020年8月正式发起了“东京公厕计划”,邀请安藤忠雄、隈研吾、坂茂等著名建筑师,希望他们设计出无论有无残障、无论男女老幼,都可以舒适使用的公厕。

这个令人敬佩的项目源自迅销集团执行董事柳井康治,他认为厕所和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着深刻的关系,而这个思路与迅销旗下的优衣库在2013年提出的“服适人生”理念,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
除了建筑设计,柳井康治还尝试通过不同的艺术形式来拓展这个理念:联合老牌艺文杂志《SWITCH》,邀请摄影家森山大道为这些公厕拍写真集;策划描述公厕清洁工日常生活的电影,他想邀请德国导演维姆·文德斯。

文德斯和日本有着深厚的因缘。他曾经用“心灵的颤抖”来形容自己第一次看小津安二郎电影的感受,后来他拍摄《寻找小津》,纪录在东京追寻小津的过程,甚至把《东京物语》的片段嵌套进这部纪录片作为开篇和结尾,这是最大的致敬。后来文德斯还拍过山本耀司的纪录片《都市时装速记》,两人初次见面却觉得似曾相识,后来发现是因为他们对废墟有着相似的记忆。

也许正是这些关联促成了合作。2020年,正在监督纪录片《安塞姆》后期制作的文德斯接到东京的邀请,这是一份来自远方的惊喜,而且对方承诺不会干涉他如何创作这篇“命题作文”。

高崎卓马先到柏林和文德斯一起工作,两个星期之后,他们基本确定了故事框架和人物设定,并决定以《Perfect Day》作为片名,这是文德斯好朋友卢·里德的经典作品,非常适合描述清洁工平山对时间的感受,而平山这个角色名,仍然源自《东京物语》。后来文德斯前往东京勘景,他终于见到了役所广司,这位谦和的男人饰演平山是再合适不过了。

之前摄影师弗兰茨·卢斯蒂格掌镜《安塞姆》,前后拍了两年半,而《完美的日子》的拍摄只有17天。他们决定采用4:3的画幅,这样可以让东京的景观显得更广阔,而且有利于平山更多地处于画面中心。

不管是平山的住所还是工作场所,这些空间都显得狭小和逼仄,弗兰茨全程没有使用三角架,而是用肩扛和手持来抓取画面。再加上平山很多戏份发生在黎明和黄昏,弗兰茨拍到了很多光影的魔幻时刻,朝阳意味着工作开始,夕阳则是完全放空,经过剪辑之后,便有了时光流转的禅意。

平山每天清晨准时醒来,刷牙洗脸,修整胡须,照料小盆栽,买一罐咖啡,驾驶蓝色小面包车出发,按照既定路线打扫公厕,并对懒散的年轻同事格外包容。工作之外,平山骑车在街巷中穿行,去澡堂泡澡,在街边小馆子吃饭,偶尔去二手书店买书,或者去居酒屋喝一杯。住所、公厕和这些地方,几乎就是平山全部的东京。

每天重复同样的生活,通常意味着深陷困境,比如《土拨鼠之日》或《楚门的世界》,电影就是主角如何突破无限循环诅咒的过程。而《完美的日子》迷恋重复,平山的生活几乎千篇一律,但他从不觉得乏味,因为每天阳光都不一样,因为他在运动和静止之间找到了平衡,并能感知微妙的变化。

《完美的日子》似乎故事性不强,当然不是文德斯太久没拍故事片导致叙事能力退化,而是一种新的超越。如惟政禅师进入修行第三阶段时说“见山只是山,见水只是水”,那时禅师未必抵达大彻大悟的境界,但山水肯定了然于心。文德斯通过影像转呈平山的感知,是希望观众也能在单调中寻得生机,影片里充满禅意的瞬间,比如平山午间在小公园吃三明治,他仰望头顶的绿荫,偶尔会拿出胶卷相机,拍摄阳光穿过了树叶缝隙,飘落下来。

小津安二郎说,“好好描写人物,就可以看到时代与社会”。影片中平山虽然筑起一道无形的墙,但他总是温柔地观察周围的东京,其实他的内心是无比坚强的,因为保持孤独更需要勇气。

外甥女Niko离家出走来投奔平山,他带着Niko经历他的日常。终于有人和他一起仰望和微笑了。后来妹妹来接Niko回家,观众才突然知道平山和家里关系不好甚至没有回去参加父亲,文德斯只用这一场戏,就铺开了平山的世界。但也只是冰山一角,其余全都交给观众自己去发展,就像当年的《德州巴黎》,没有人真正知道查韦斯走出荒漠之前经历了什么。

“你那些幸运的经历他全都经历过,
而他经历过的,正等待你去重复。”

这两句诗句出自黄灿然的诗歌《你没错,但你错了》,非常适合这部描绘日常的电影,平山和芸芸众生一样,都是有故事的人。影片最后以平山的特写收尾,短短几分钟画面凝聚了他一生的感伤、感受和感悟,役所广司的表演令人动容,也为他赢得了第76届戛纳电影节最佳男演员的荣耀。

《完美的日子》在戛纳电影节上大受好评,并将代表日本参加第96届奥斯卡,森山大道在《SWITCH》杂志开设的公厕摄影专栏连载了将近三年,他丛中挑出46张照片作为写真集出版,但“东京公厕计划”并没有停止,这17座公共厕所散落于东京涉谷街头,它们将默默改变公众对公厕的负面印象,这是最令人敬重的成果。

007马不停蹄

提到007电影,必然想到性与暴力,25部007电影紧扣这两个核心,持续不断为男性观众炮制了一场场关于枪和美人的春梦。

枪管,螺纹弹道,男人从右侧往画面中间走,突然转身对画外开枪,鲜血晕开——这个标志性的开场和邦女郎、西装、跑车、手表、特殊武器、M和Q、钱班霓等等,共同组成007电影的核心元素,只有看到这些固定模块,观众才能获得满足,而套路化的剧情同样也是为了强化观众的接受习惯,并吸引他们的主观投入,比如预判007和邦女郎什么时候上床。

换个角度看,007电影和麦当劳、耐克、Apple等等,都是大众消费在不同领域的头部产品,用户的基本盘庞大,而且相对稳定,所以007电影才能从1962年到现在,不断印证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。不管是东西方对立的冷战时代还是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,抑或是深陷割裂的当下,它始终都是流行文化的标签之一,并且屹立不倒。

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,007电影代表着特工电影的巅峰——虽然小说原作者伊恩·弗莱明看完第一部改编电影《诺博士》就直呼可怕,他很难接受冷峻的特工变成幽默风趣的——但电影公司显然更了解市场需求,这部投资100万的电影在全球拿到将近6000万票房,Eno制作公司和投资方联美都尝到了成功的滋味。

肖恩·康纳利其实是因为蓝领气质成为首任007的,他有一种天然的反叛气质,一边执行国家任务一边泡妞非常顺滑,接连出演五部电影之后,他决定急流勇退,但乔治·拉赞贝演完《女王密使》之后告别,他又被联美找回去拍了《金刚钻》。

罗杰·摩尔成为第三任007,此时的007电影全面拥抱娱乐化,过度迎合市场需求,市场什么热度高就拍什么,比如70年代初黑人文化兴起,《你死我活》的反派就全都是黑人,《海底城》和《太空城》明显把视觉奇观当成核心卖点,到了80年代,硬派动作片开始风靡全球,《雷霆杀机》就让罗杰爬上金门大桥。但此时的罗杰已经57岁了,对标史泰龙或施瓦辛格的可能性为零,观众甚至不用仔细观察就能看出大部分动作场面是特技演员完成的——可能只有床戏是罗杰亲自披挂上阵的。

罗杰主演了七部007电影,作品最多但口碑最差,观众越来越难感受到传奇特工的魅力,是时候走马换将了。当时皮尔斯·布鲁斯南受到合约限制,蒂莫西·道尔顿成为第四任007。与此同时,Eno制作公司也积极进行改变,比如只保留军需官Q的角色,其他老班底全部光荣退休,007每次都要调情一二的钱班霓也不例外。

戈尔巴乔夫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推动苏联改革,这标志着冷战开始步向尾声。格局基本确定之后,大众娱乐的本能反应之一就是出现大量把苏联设定为反派的电影,比如《洛奇4》大战苏联拳王,《黎明生机》也不例外,007护送苏联情报头子叛逃西方,从而牵扯出惊天阴谋。

道尔顿是舞台剧出身,他可能会让观众觉得过分严肃,幽默感有点勉强,甚至显得生硬,但这正是道尔顿对弗莱明作品的理解,他希望恢复冷峻特工的本质,这一点得到了编剧的认同。另外,道尔顿比较注重男女情感的铺垫,和几位动辄上床的种马前任相比,他让007第一次像一位真正的绅士。

《杀人执照》看起来格局不大,却是007电影史上最重要的突破,它大胆摒弃了常规的套路,这次007不是执行国家任务,而是单纯为老友复仇,甚至不惜放弃杀人执照。007单枪匹马与毒枭斗智斗勇,利用反间计让反派自相残杀,只有不加限制的暴力才能消弭他内心的愤怒。

与所有前作相比,《杀人执照》最接近弗莱明原著的风格,故事足够黑暗,人物足够真实。但它不用豪华跑车或高科技武器,动作设计走写实风格,007竟然被打得灰头土脸,不仅是观众,就连评论界也很难接受这种改变,直到多年以后人们才慢慢意识到这种改变的前瞻性。

道尔顿签了七年合约,但Eno和米高梅、联美陷入长期的法律纠纷,后来他决定终止合同。而接棒第五任007的,正是之前差点成为第四任007的皮尔斯·布鲁斯南。

从《黄金眼》到《择日而亡》,布鲁斯南把影片重新回到西装豪车高科技武器的传统路线,并推动女性力量的大爆发——朱迪·丹奇饰演的M夫人被发展成重要角色,邦女郎也不再只是花瓶,尤其是杨紫琼在《明日帝国》的精彩演出,让她一跃成为全球知名的动作女明星。

客观来说,这几部007电影代表了好莱坞动作电影的制作水准,每一部都有标志性的大场面,故事设计努力告别了冷战,反派设置颇有现实寓意,但是,影片带来的惊喜越来越少。

007电影越发中庸的同时,《碟中谍》扶摇直上,阿汤哥饰演的伊森·亨特情比金坚,他的特工小组没有政府撑腰,随时陷入绝境,这些设定与007形成鲜明的对比,然后是《谍影重重》横空出世,除了动作设计别具一格,观众从未看过如此揪心的特工电影,他们的心情因为杰森·伯恩的遭遇跌宕起伏。

与这些锐意进取的动作片相比,007的劣势越来越明显,再不改变它可能会被市场淘汰。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危机。

但观众和影迷也经常会变成阻力,因为他们更喜欢龟缩在舒适区,比如刚开始没有人觉得丹尼尔·克雷格合适演007,各种冷嘲热讽不绝于耳。直到他们看到克雷格穿着淡蓝色的泳裤走上沙滩的照片,一切质疑都烟消云散了——潜伏进入巴哈马群岛拍摄现场的记者是不是电影公司安排的?已经不重要了——之前反对的声音有多大,现在欢呼的声浪就有多强。

《皇家赌场》改编自弗莱明第一部007小说,寓意着回到原点重新出发,事实上,它重启了《杀人执照》被否定的努力,并且走得更远,这位顶级特工被打得灰头土脸,他的爱情以悲剧收场,观众也为他心酸。《皇家赌场》更注重塑造这位冷面特工的内心世界,影片在IMDB拿到了8分,是007系列电影中评分最高的一部,足以证明这次转型的成功。

克雷格用《无暇赴死》结束了他的007生涯,在克雷格开创的新世代里,007成为一个有故事的特工,一个可以共情的人。

齿轮正在燃烧

商业类型片会主动回避触及社会问题,太贴近现实就不是幻梦,无法满足观众的娱乐需求。即使忽略商业属性,电影并没有义务批判现实,但有不少韩国电影主动承担起文艺作品的社会责任,虽然电影不能解决具体困境,但它可以唤起更多关注。

《塑料大棚》是韩国女导演李率熙第一部长片作品,它不是一部波澜壮阔的电影,但它深入社会肌理,直面老年人照护、普通人心理疾病等现代社会的症结,影片看起来沉稳、郑重,同时也很压抑,令人窒息。

基于电影学院严苛的学习和制作训练,李率熙在创作时保持着客观的立场。影片前半段着重表现文贞的坚韧,她离婚多年,唯一财产是个塑料大棚,没有感情生活,儿子即将出狱,她要租个房子,收拾破碎人生。

文贞有空会去老人院看望患痴呆症的母亲,这是义务,而她赖以为生的工作是照护两位老人,失明作家教授泰江对她不错,但太太华玉得了阿尔茨海默症,总是在说文贞要杀她。文贞总是微笑以对。

文贞这个人物源自李率熙导演的日常观察。她的妈妈原本喜欢志愿工作,但姥姥患了痴呆症以后,妈妈的心态逐渐变得矛盾。这种病情不可逆转,照护的工作没有边际,而且越来越难有回应,无论是病人还是照护者,都是在没有希望的路上挣扎。

文贞的微笑是单向的。泰江看不见,华玉看不懂,但这是她恢复坚韧的象征。与此同时,文贞经常自残,她无力对抗生活,只能惩罚自己,利用具体的疼痛转移生活的痛感。她知道这是病,她知道选择参加互助小组获得心理安慰没有意义,但她没钱去看精神科。这是最根本的原因。

偶尔也是有快乐的,文贞坐在租屋里看窗外灯火,这个场景令人憧憬,而她指挥泰江在空旷的停车场开车,甚至有了魔幻的刺激。然后丧钟突然敲响。

洗澡时华玉再次突发扭打文贞,推搡中意外身亡,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犹豫中文贞接到儿子电话,她决定掩盖这个意外。剧情从此急转直下。欧美影评人把《塑料大棚》归为黑色喜剧,但它并不是荒诞或反讽,而是黑色与悲剧的互相裹挟。

华玉的尸体会不会被发现?泰江会不会发现华玉是假的?这两个钩子牢牢勾住观众,再突然把观众推进深渊——确诊阿尔兹海默让泰江下定决心杀掉华玉之后再自杀,事实上他一直在这样计划,而即使他确认老太太不是华玉,他也没有停下这个动作。在泰江的价值观里,只有这样才能终结这首吞噬一切的悲歌。

韩国的塑料大棚是黑色的,《塑料大棚》整体氛围也是黑暗的,但李率熙导演认为这并不是韩国特有的,生老病死是现实一种,每个人终将遇到,只是处境的区别。而统计数据显示,日本每八天就会发生一起照护杀人事件,其中加害者年龄在60岁以上的将近六成。

最后文贞点燃了塑料大棚。关于燃烧,自然会联想到李沧东的《燃烧》,他是李率熙最喜欢的导演之一。文贞的儿子和他的狱友们能否脱离火海,文贞能否重启人生,就像《燃烧》中李钟洙最后是不是真的杀掉了本,观众会有不同的解读,李率熙也要让观众参与文贞的结局。

时代的齿轮正在碾过,所有在黑暗中跋涉的人都在寻找光,虽然这个动作不会有明确的结果,没有人知道光在何处、在什么时候出现。

但燃烧一定会有光。

脚下就是远方

虽然拍的电影都是音乐题材,但约翰·卡尼导演并不觉得自己擅长音乐叙事,更不想把它当作个人标签,音乐就像他的桥梁,他用音乐是为了弥补叙事能力的短板,让情节更顺滑,让情绪更流畅。

时间来到2016年,卡尼导演宣传第三部电影《初恋这首情歌》,在接受《独立报》采访时他公开吐槽凯拉·奈特莉,说她在《重新开始》饰演的创作型歌手很难让人信服,吉他都弹不好。卡尼很快公开道歉,但奈特莉几年后才回应,轻描淡写说当年在片场确实不太愉快。

当时卡尼忙着琢磨在纽约怎么拍电影,而且他很难适应娱乐圈名利场,尤其是大明星身边围着经纪人、助理、狗仔队等各种与创作无关的人,而他们通常都是沟通的障碍。怪不得卡尼会说以后不再和超模合作——他承认凯拉是电影明星,但并不认为她是电影演员。

其实《重新开始》口碑不错,纽约的音乐景观很多元,两位失意音乐人的故事清新浪漫,后来奈特莉和亚当在奥斯卡舞台上演唱《LOST STAR》,延续着《曾经》的荣光。只是卡尼自己不太喜欢,这个美国东岸的故事和好莱坞一样充满虚幻的肥皂泡。

卡尼回到都柏林,他想拍一个高中生乐队的故事,当年他和几个与学校格格不入的同学组乐队,一小撮小兄弟天天混在一起。《初恋这首情歌》是个半自传的故事,卡尼要用它回到1980年代。

孤独的爱尔兰少年康纳想吸引渴望成为模特的蕾菲娜的注意,他临时起意组建了一支乐队,这样就能名正言顺邀请她来拍MV。在爱尔兰,玩音乐就像呼吸一样自然,没有任何门槛,康纳很快组建了“歌唱街”乐队,它看起来很幼稚,甚至有点古怪,但它是真实的。

卡尼坚持不用那些已经是演员的孩子,因为他们身上总是带着表演老师的坏习惯。剧组在报纸上刊登选角广告,和选角导演在高中、音乐学校等地方找,经过漫长的海选,终于找齐这群从未真正演过戏的孩子。饰演康纳的费迪亚和乐队其他成员都是中学生,除了必要的音乐技巧之外,他们都很有个性,卡尼要求他们不要演戏,而是思考在那个情境中会做出什么动作。

康纳在音乐方面有天赋,而且陷入爱河,他急需用音乐表达蓬勃汹涌的情感,他要让蕾菲娜觉得他很酷,另一方面,他更想摆脱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。在1980年中期的都柏林,虽然康纳的父母感情破裂,但他们并不能离婚(爱尔兰直到1996年才正式废除禁止离婚的法令),还有个原因就是缺钱,他们没有办法拆成两个家庭分别抚养孩子。

对大部分人来说,青春是一个泥潭,甚至沼泽,有的人挣扎摆脱,有的则被吞没。康纳幸运地拥有音乐,还有哥哥布兰登伸出援手。布兰登被迫成为“垮掉的一代”,辍学、吸毒、放弃音乐,年纪轻轻就精疲力竭,只能做点形式上的反抗。但他希望康纳不要走在他的老路上,不要重复他的失败——要为自己做点正经事,比如写出好歌。

但蕾菲娜想去远方,不是冲动,而是勇气,她不想让生活杀死梦想。

远方并不远,几十海里之外就是英国海岸,伦敦与都柏林相距也不到500公里。和很多小镇青年一样,他们渴望进入中心,不管以后是遍体鳞伤还是衣锦还乡,都要做出这个动作。卡尼导演去纽约拍电影,又回到都柏林,其实也是一样的动作。

蕾菲娜很快回来了,康纳知道她的模特梦破灭,他温柔地安抚,一如既往为她写歌。与此同时,他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,和她一起跨越海峡。

之前的《曾经》和《重新开始》,男女主都没有迎接happy ending,因为卡尼觉得遗憾才是真实的,到了《初恋这首情歌》,他为两个年轻人做出了一些改变,同时又设置了奇幻的结尾——快艇遭遇巨型客轮。

他们是否命丧大海?被救上船是不是幻觉?这个问题没有答案。不同观众会有不同的想法,所以答案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他们一起远行,前往未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