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影 · 2024-01-20

如何击退孤独

2017年,导演阿基·考里斯马基带着《希望的另一面》参加柏林电影节,他告诉记者他准备停止电影制作,有经验的记者们不以为然,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要退休,2006年的瑞士洛迦诺电影节,获颁金豹奖考里斯马基就说他想尝试写作,不想再拍电影了。

考里斯马基获得最佳导演银熊奖,但《希望的另一面》没有拿到金熊,现场揭晓奖项以后,他在台下安坐不动,主持人和颁奖嘉宾只好把奖杯送下来,他接过奖杯,只说了句谢谢,然后缺席当天的新闻发布会。后来有记者追问,他推说饮酒过量,担心现场失控。

但这可能就是考里斯马基在表达自己不认同评审的决定。之前他反对伊拉克战争和布什的外交政策,先后两次拒绝奥斯卡的提名,还有一次,他正在机场候机,得知阿巴斯被美国拒发签证、无法参加纽约影展,他当即决定取消行程,宣布退出影展以示抗议。

考里斯马基不屑于掩藏态度,这次好像真的退休了,连续好几年没有推出作品,直到2023年《枯叶》参加戛纳电影节。和他几十年来的作品一样,《枯叶》继续保持极度简约的魅力,影片拿到戛纳评审团奖,后来登上许多专业电影杂志年度榜单的榜首。

安莎在超市上班,负责整理货架、处理过期食物等等,下班后她独自坐车回家,到家也是一个人,这时收音机播报新闻,俄罗斯轰炸机轰炸乌克兰东部马里乌波尔的妇幼保健院。霍拉帕每天用高压水枪清洗生锈的部件,休息时在禁止吸烟的告示牌下抽烟,晚上呆在宿舍看漫画杂志,收音机播报新闻,俄罗斯导弹击中购物中心、已造成18人死亡和10人受伤。

“我不可能在不评论这场血淋淋的战争的情况下拍这部电影”,对考里斯马基来说,电影有责任记录历史。
《枯叶》没有智能手机,没有社交网络,电脑是贵重设备,一小时租金10欧元,他们穿着上世纪80年代的服装,去小酒馆喝酒,听点唱机放歌, 周五唱卡拉OK。电影的时空散发着复古的韵味,仿佛昔日重现,而考里斯马基用广播报道俄乌战争的形式切入现实,不断强化电影与当下的联结。影片中还有这样一个细节,安莎工作的酒吧墙上悬挂着2024年的挂历。——它当然不是科幻片,但它在暗示,忧伤不会停滞,只会持续蔓延。

霍拉帕第一次遇到安莎,他看向她,她感受到他的目光,也看向他,目光交织的瞬间立即就移开,如此几番来回,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他们一见钟情,分明都流露出质朴而真实的渴望,但他们都止步不前。就像王家卫说的,“日常中我们最常受到的伤害,就是被人拒绝”,擅长孤独的人无法立即就靠近,无论东西。

安莎没有按规定扔掉过期食品,被超市开除,去酒吧洗杯子,因为老板参与贩毒被抓而再次失业。但这时她和霍拉帕重逢,他们一起去看电影。霍拉帕因为喝酒发生事故,被工厂开除,后来他去工地打工,晚上在影院门口等她,终于再次相遇,他们共进晚餐但不欢而散,后来霍拉帕再次失去工作。虽然工作和感情没有本质关联,但它们确实互相交织了。

霍拉帕和安莎是边缘人,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,就像浮萍,随着时代的潮流南北西东,随时可能被潮流吞没。《枯叶》继续勾勒社会底层生活的轮廓,虽然这次因为爱情带出了浪漫的暖意。

爱情因为酒精起伏。安莎发现霍拉帕醉倒在路旁,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,但他叫不醒,而她不能错过电车;霍拉帕请安莎喝咖啡,安莎发现他偷偷往咖啡里倒酒;安莎邀请他共进晚餐,确定他有酗酒的问题,她不想和酒鬼谈感情,因为她的爸爸和兄弟都死于酒精。

但这是个悖论。霍拉帕说,他因为喝太多酒而抑郁,又因为觉得抑郁继续喝酒,他就像转轮上停不下来的仓鼠,只能把自己喝到精疲力竭,这样才能忽略人生的困境。他当然知道酒精无法让人生变得不冷清,但他只是为了让孤独变得模糊一些。

所以,当霍拉帕决定戒酒,就应该是爱了,但他刚刚变得清醒,就被电车撞了,在雨夜中等待的安莎没有等到他出现。

在一段感情中突然出现车祸或绝症,通常是东亚青春片的套路,每每逼得年轻观众泪流满面。但这种狗血设定在《枯叶》中却有另一番风味——如果不是偶遇工友,安莎不会知道霍拉帕出车祸;如果霍拉帕因为车祸死了,即使她偶尔想起他,也只会觉得他言而无信。

也许意外别离更适合中年人。《甜蜜蜜》有一场经典的雨夜戏,黎小军送李翘到码头,她上船之前一步三回头,观众和黎小军都相信李翘会把东西还给豹哥、和豹哥分手、上岸开始新的生活。但李翘发现自己开不了口,反而是豹哥说:“明早起来,满街都是男人,个个都比豹哥好”。李翘知道,豹哥是不舍得她受苦,他比黎小军更爱她,尽管他从来不这么说。

对黎小军来说,那是意外的别离,对李翘其实也是,和豹哥一起跑路,符合这个角色重情重义的人设。《枯叶》同样如此,安莎认为男女是平等的,霍拉帕没有出现,她不会打电话去问,那是没有尊严的动作。所以,《枯叶》可以归为爱情片,它是另一种浪漫,但不是甜的。

除了去酒吧喝酒抽烟听歌,看电影可能是黑暗中最温暖的选择。霍拉帕带安莎去看贾木许2019年的《丧尸未逝》。早在1989年,贾木许就客串过《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》,出演邋遢的二手汽车商人,这份超越30年的友情必然遭到考里斯马基的戏谑——观众走出影院,甲说想起布列松的《乡村牧师日记》,乙说想起戈达尔的《法外之徒》,然后分道扬镳,它们是考里斯马基喜欢的电影,但和《丧尸未逝》毫无关系——安莎说喜欢这部电影,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,实际上,黑暗中她表情严肃,并没有笑过。

考里斯马基喜欢制造反差,更喜欢随心所欲地致意老电影,比如影院外张贴着《财色惊魂》(唐·希格尔,1964)、《钱》(布列松,1983)和《蔑视》(戈达尔,1963)等影片的海报,后来霍拉帕在影院等,期盼偶遇安莎,海报已换成《狂人皮埃罗》(戈达尔,1965)、《红圈》(梅尔维尔,1970)等。这些都是考里斯马基喜欢的旧时光。

《枯叶》更像一个童话。无论霍拉帕或安莎,他们没有对抗体制的能力,只能用酒精或独处来消磨人生,幸好出现了爱情,尽管它看起来平淡,但有可能击退孤独。

和考里斯马基的很多电影一样,《枯叶》酝酿了漫长的余味。霍拉帕走出医院,发现安莎带着小狗在等他,他们一起走向夕阳。希望将来的甜蜜可以覆盖过去的苦涩。

安莎给领养的小狗取名卓别林,《枯叶》仿佛《城市之光》的镜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