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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小步

人生第一次为自己出了长差,效果还算满意,迈出这一步,其实也不知道前路将会如何,但还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并能得到一些认可,已是非常的幸运。不强求太多,走一步就是一步。
期间约了多年未见的表弟,趁雨喝到深夜,我们有很多争论,谁也不能说服对方,但我作为文科生,在逻辑上应该是压住了理科生。
此刻我在车上看南方的云,年轻的司机放着极老的歌,比如邰正宵《一千零一夜》,或张国荣《沉默是金》。

空港以西

1996年,《全身莫文蔚》,封面是她全裸背,至今仍是唯一敢这么做的粤语唱片。
2001年,莫文蔚找Uncle Five帮忙做第二张。
滚石跟伍佰说想怎么玩都行,于是他把电子加进了摇滚。
《一朵金花》自由度没有限制,莫文蔚用保鲜膜裹身。

唱片在罗大佑的唐楼录的,湾仔的大厦顶楼,抬眼就是具体的维港,四季花开,不用等春天。
《幻听》最色彩斑斓,拼贴城池的风景,也像很多场梦。用后来的话说,像瞬息全宇宙。莫文蔚不知道自己唱什么,不知道林夕实际写什么,但开show就爱唱它。
之前林夕在《飞车》就写“火车火车 共识的轨道 各有各去 各自上旅途”,《扇子舞》温和一点,“动作 高攀一寸 左倾一寸 便不识配合时务”。

《冬至》是日常的伍佰。苦情歌,旋律总是上口。林夕忘不了东京的疼痛,“每次分手总见雪花涌涌”。
香港不下雪。在异国分手,住不同酒店,从不同机场飞,最后还从同一个机场进关入港。
2019年上海绝色演唱会,恰冬至,莫文蔚唱《冬至》。

空港以西
习惯生关死劫流逝
能放低便放低
沉重感可叫机身跌毁

最爱这段。
吉普赛的心没有以南。

常分不清是听歌,还是读歌,这也是一种乐趣啊。

重生

万玛才旦导演最后一部电影是《陌生人》。影片最后一个镜头要拍黄轩在屋内走来走去。黄轩问导演他应该用什么情绪,导演告诉他:是重生。这两个字在任何场域都是神秘的,尤其是导演后来突然离世。他会重生吗?

看万玛才旦电影需要足够的沉着,我尝试过,当然是失败了。可能看小说更合适,比如《乌金的牙齿》,但翻开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目录一片茫然。它和我的很多阅读的结局一样,很难、甚至不会留下记忆,能依稀想起当时翻看的感受已是庆幸。但我并不能离开这个过程。

有时迷恋于进入这个世界,有时更需要离开这个世界。

出走

苏敏的故事还记得吗?故事出现后很快被买走了。最初电影立项时片名叫《婚姻往事》,后来改成《亲爱的妈妈》,现实中她努力摆脱婚姻,片名却仍然把她锁在伦理结构里,遭到网友热烈抗议。
最近官宣定档了,发现片名是《出走的决心》,比较好奇它是讲什么让她下决心出走,还是讲她决心出走之后发生什么。

頭士奈生樹<Spirit Away>

当我说“迷失自我”时,我指的是某种真实的东西。完全真实的“迷失自我”,不是浪漫的想法。当你睡觉时,你失去了自我,对吧?当你失去意识时,你真正失去了自我,这并不是某种浪漫的概念。我要表达的是类似的意思。但不同之处在于,它并不仅仅是失去你的意识或入睡了,而更像是觉醒到别人的声音存在——实际上,那里甚至可能没有另一个人——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失去自我。这就是它与失去意识或入睡完全不同之处。但这确实是一个相当浪漫的想法。 ——頭士奈生樹 Naoki Zushi

在秋日清晨相遇
就软软飘向午后
没有方向 就没有约束
作为一个普通人出门
被明晃晃地刺中
直至长满颗粒
这个傍晚即将降临
往北想看到群鸟次第划过

他们穿过深夜

提到纽约,会想到时代广场、帝国大厦或者布鲁克林大桥,浮现出来的画面常是运动的,在各种电影里,镜头仰拍、仰拍或从中穿过,其中黄色出租车尤其抢眼,它们忙碌穿行,是纽约喧嚣的风景。

1976年,斯科塞斯拍出《出租车司机》,黄色出租车成为美国文化的符号之一。越战老兵特拉维斯开着出租车在街头游荡,他目睹着夜幕下的各种罪恶,这些并不能排遣寂寥,甚至在催生他的自毁心理,后来他为了救出艾瑞斯血洗黑帮,就像西部英雄踏进都市。

贾木许另辟蹊径,他设定五个城市的出租车在洛杉矶时间19:07分发生的小故事,以此构成《地球之夜》。对应的,纽约是22:07。出租车不断从悠悠身边驶过,没有人愿意为黑人停车,只有赫尔穆特踩下刹车,他是东德移民,不习惯自动档,不知道怎么去布鲁克林,悠悠干脆当起了司机。这段路程聒噪而温暖,就像纽约美好而包容的那一面。

《地球之夜》每个故事30分钟左右,而《搭车奇缘》几乎全部都发生在出租车内部,它源自导演克里斯蒂·哈尔的日常观察。城市里有各种匿名互助的团体,他们定期聚集,舒缓心中的郁结,就像另类的熟人,但表现陌生人互相分享秘密的电影并不多。哈尔觉得出租车的司机和乘客是完美的陌生人,他们的全部交集就是乘车这段时间,他们会不会变成彼此的树洞?

哈尔的剧本在圈内流转,她根据各种意见进行修改,但故事慢慢开始走样,这似乎是所有原创的必经之路。不管哪个版本,制片人科斯科夫都会全力支持,但她点醒了哈尔,要想清楚真正想拍的是什么。哈尔决定回到最初的版本。

风是追不到的,但如果等来了,就有可能乘风而起。科斯科夫把剧本给到了唐纳利。之前唐纳利在奈飞做项目开发,和哈尔合作过剧集《非我所愿》,后来她和达科塔·约翰逊组建了TeaTime电影公司。达科塔看过剧本不仅同意出演,而且把剧本给了她的邻居西恩·佩恩。

哈尔是新人导演,《搭车奇缘》是个“小”故事,影片制作预算很有限,拍摄时间只有16天,如果用拖车拖着出租车的传统方法很难拍完,而且还有天气、光线、交通等现实问题,绿幕拍摄可以缩减时间,但太贵。哈尔决定试试LED虚拟摄影棚。

好莱坞从《曼达洛人》开始使用虚拟摄影棚,实体与虚拟背景的结合将产生无限可能,工业光魔这项革命性的技术正在成为新的潮流。哈尔不需要数字渲染,她要用LED屏投射从纽约肯尼迪机场前往44街这段路程的实景。装载了九台摄影机的工作车跑了两遍全程,这些画面投射到LED高清屏幕上、“笼罩”住出租车,他们就像真的在路上,眼睛的倒影都是真实的。

克拉克就像神探福尔摩斯,他观察后座上乘客的细节,随便找个话题试试,如果乘客表现出兴趣,他可能就会变成流动的哲学家。克拉克想让旅程生动一些,但这种试探就像钓鱼,并不是经常有人上钩,因为大部分人都沉浸于手机屏幕的微光。

吉尔莉是老纽约,她熟悉出租车司机的套路,并不会讨厌克拉克搭讪,她愿意接受他粗犷的言语甚至冒犯的态度,因为她能看出他的内心深处有柔软的灵魂,而且她需要分散注意力。但她还是会忍不住打开手机,那个男人仍然在纠缠她,控制她。这是个漩涡,吉尔莉迷恋窒息边缘的快乐,但她也知道这个故事不会抵达美好的结局。

对克拉克来说,吉尔莉陷入的感情漩涡就像路灯,甚至连遭遇的套路都差不多,但他对吉尔莉没有任何偏见,甚至尝试帮她找到原因,与此同时,他也坦诚地交出自己的故事。与面对心理医生截然不同,他们逐渐卸下防备,轮番袒露着平时可能不会向其他人透露的秘密,他们是平等的。

深夜的纽约,吉尔莉是克拉克今晚最后一位乘客,抵达终点之后,他们告别,他们将永远不会再相遇,但他们将永远可以想象,对方已经不再悲伤。

它没有目的地,也不需要

如果用真实人物串起一段历史时代,历史学家罗新希望她是一个普通人、边缘人,这是《漫长的余生》的出发点,也是罗新真正的史学追求。相比历史非虚构写作,当代非虚构写作早已遍地开花,它展示了更多不同的人生,这也是普通人进入历史的一种新角度。

杰西卡·布鲁德从2011年开始报道游牧老年现象,后来她开着面包车一边巡游一边采访,并于2017年出版了《游牧人生:在21世纪的美国生存》。彼时,金融危机已经远去,而当代游牧族群的美国梦似乎也已经远去。他们大多没有房产,他们和面包车已经逐渐融为一体,在路上行走,在路上安放灵魂。

2019年,简体中文版《无依之地》率先推出,那时中美贸易战已经爆发,该书副标题发出看似朴素的质问:“这是最好的、最富有的国家吗?”,而繁体版的副标题则回到该书的本质:“是四海为家,还是无家可归?”

女演员法兰西丝·麦多曼敬重游牧生活,看完制片人朋友斯皮尔斯推荐的这本书,他们很快购买了拍摄权。9月份,麦多曼主演的《三块广告牌》开始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掌声和欢呼,影片在威尼斯电影节拿到最佳编剧奖,转战多伦多电影节获得观众选择奖。麦多曼在电影节上看到赵婷导演的《骑士》,她立即给斯皮尔斯打电话,导演人选找到了。

赵婷之前也读过《游牧人生》,她觉得它成功捕捉了一个时代里一群非常真实的人,但如果想拍成电影,需要走得更远。赵婷能想象游牧族群的孤独,她很想探索一个人如何与孤独共处,而更深处,则是如何与自己单独相处。

第一步是说服麦多曼,她需要成为美国梦的边缘人弗恩。弗恩来自内华达州帝国镇,她是虚构的角色,同时是真实世界的一个缩影。帝国镇的工厂从1923年就开始开采石膏,直至2011年被最终关闭,它见证了建筑业的荣光,以及城镇的资本主义的消亡。工人要在五个月内搬离租屋,弗恩决定离开,她的身后将只有面包车卷起的尘烟。

《无依之地》制作预算500万美元,剧组一共只有25个人,他们从东到西穿越了五个州,马不停蹄拍了四个多月,最终拍出这部流淌着诗意的公路电影,它细腻而沉重,执拗而坚强。

剧组去过很多营地,遇到各种各样的人,前往车轮流浪者聚会营地拍摄时,赵婷找到了韦尔斯。作为聚会的发起人,韦尔斯的想法很简单,游牧族群需要移动,需要孤独,偶尔也需要聚聚。营地有超过50人一起参加了拍摄,不需要任何表演,他们和日常一样交换闲置物品,在篝火旁聊天等等。弗恩身处其中,此时的她看起来很放松,流露着找到了同类的安心。

赵婷总是能让人放心地交出他们的隐痛。在赵婷采访之前,韦尔斯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儿子的死,但他也不能确定是否应该把它放进电影,经过几天的犹豫,他告诉赵婷说他准备好了。也许赵婷让他相信了,这是他纪念儿子最好的方式。

如果无法与孤独相处,就不会选择在车轮上游牧,所以他们是在学习如何自处,不一定能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,但希望能与自己相处融洽。弗恩可以回妹妹家住,但妹夫和他的房产中介朋友的价值观与她有本质的区别。曾经的游牧者戴夫希望她能加入他的家庭,她最终也礼貌地拒绝了。《无依之地》设置这几个戏剧性事件,与影片坚持的自然主义风格没有冲突,只为强化弗恩的认知的变化。

弗恩还在寻找自我,她回到帝国镇,荒凉场景仿佛核爆过后,文明被按下停止键,她可以说出再见了。最后弗恩抵达大陆西岸,海浪一遍一遍冲击礁石,而她的内心在巨大的声浪中抵达了平静。在那一刻,也许弗恩会想起朋友斯万说的那句话,“看起来就像是我也飞起来了”,在那一刻,《无依之地》无比浪漫。

在美国西部辽阔的风景里,《无依之地》客观展示了当代游牧族群的生活方式,在强调社会出现裂痕的同时,也否认资本主义内部的缓冲机制,比如他们可以通过季节性工作换取生活来源以维系游牧生活。从某种角度来说,游牧者已经摆脱了桎梏,无论主动或被动,与被困在现代社会的大多数相比,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。

孤独可能是永恒的,而路上的风景也将是永恒的。

红色笼罩罗马

山火燃烧不止,罗马被热浪压迫,一天停电数十次。当夜幕降临,城市不同区域轮番堕入黑暗,然后重启,即使机动车坚持不懈地划破黑暗,城市始终无法回到正轨。斯特法诺·索利马执导的《慢板》呈现出另一个罗马,他要深入城市的肌理,展示光线难以抵达的角落,至于《碟中谍7》或《速度与激情10》那种随意在地标旁边喷洒荷尔蒙的,与他而言是浮夸而粗鄙的。

索利马迷恋意大利的罪恶,《格莫拉》揭开那不勒斯黑帮的残酷斗争,《零零零》则展示了毒品从南美到欧洲并扩散至全球的疯狂过程,这些剧集改编自传奇记者萨维亚诺的同名小说,被称为意大利黑帮的现代史诗。电影受限于篇幅很难进行全景式铺陈,索利马擅长利用核心事件,层层编织警方、黑帮或普通人的关系,把压力推到极致,等待最终爆发。

继《警察皆混蛋》和《致命信条》之后,这部《慢板》被索利马视为罗马三部曲的终章——每个时代都会结束,也许它将以超乎想象的形式落幕,也可能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。每个人对此的感受也不尽相同。

对年轻的曼努埃尔来说,眼下最重要的是摆脱恶棍警察瓦斯科的胁迫,他安顿好父亲代托纳之后出门。进入派对的暗号就叫“地球上最后的夜晚”,与智利作家波拉尼奥无关,单纯为了贴合山火欲来的氛围,曼努埃尔拍到照片,但他意识到陷入另一个陷阱,瓦斯科并不打算让他就此脱身。

父亲代托纳以前是黑帮老大,但曼努埃尔去找波尔纽曼,他觉得父亲不可能理解,也不想让他知道。波尔纽曼以前是父亲的手下,他知道问题很棘手,只有骆驼能解决。

瓦斯科做意大利面的时候接到曼努埃尔的电话,观众才意识到他是个警察,同时也发现他是个恶棍。但他充当政客的走狗,是为了能多拿点钱,让两个儿子能过上更好的生活,他的两个手下也是。

波尔纽曼帮助曼努埃尔,因为他是代托纳的儿子;代托纳为了保护儿子,提前结束安稳的晚年;骆驼因为代托纳坐了12年的牢,他儿子的死代托纳也有责任,但他仍决定帮曼努埃尔。就像《教父》里说的:“你是我的家人,我爱你”,他们仍然践行意大利黑帮的传统价值观,要把家人放到第一位。

警察勾连着贪婪,黑帮维护家庭,双方身份和行为构成鲜明对比,甚至存在某种意义上的二律背反,《慢板》延续了索利马导演的创作原则——人性从来都是复杂和扭曲的——片中所有角色都将被卷进更大的混乱,无论他是黑帮还是警察。

但这三个又老又残的黑帮如何对抗瓦斯科?《慢板》的悬念与暴力并行,此消彼长,充满变数,只有等到最后结束才能知道谁能胜出。

波尔纽曼因为停电抢到短暂优势,但只是临死一博,代托纳停止扮演老年痴呆,现出狠辣果断的本色,颇为玄妙地扳回一城。但他的反扑把瓦斯科推向了绝境,他杀掉了代托纳。尽管队友未必认同,但他们在同一条船上,谁也不能独自弃船逃生。

城市无法停止光明和黑暗的切换,瓦斯科四处寻找曼努埃尔,就像当年里奇在罗马大街小巷寻找他的自行车,他们都试图掌握命运,但即使时代变了,身份变了,这种无力感不会改变。

空中弥漫着烟雾和灰烬,火车站人头攒动,瓦斯科他们找到了曼努埃尔,骆驼拔枪阻止。剧烈的枪声划破嘈杂的夜幕,这场最后对决氛围感十足,不亚于迈克尔·曼的《盗火线》的结局。瓦斯科不能放弃追逐曼努埃尔,他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才让暴力画上句号。

曼努埃尔拒绝延续父辈的传统,他是暴力的反叛者,但他需要暴力的保护,与此同时,老一辈黑帮通过暴力实现了自我救赎。暴力,戏剧化地缝合了两代人的鸿沟,并共同对抗着国家机器的系统暴力。

罗马山火终将熄灭,但熄灭后的新世界会变得更好吗?答案未必是乐观的,犯罪和腐败仍然会像日升月落一样稀松平常,而人类从来都无法摆脱与命运互相撕扯的命运。

如何击退孤独

2017年,导演阿基·考里斯马基带着《希望的另一面》参加柏林电影节,他告诉记者他准备停止电影制作,有经验的记者们不以为然,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要退休,2006年的瑞士洛迦诺电影节,获颁金豹奖考里斯马基就说他想尝试写作,不想再拍电影了。

考里斯马基获得最佳导演银熊奖,但《希望的另一面》没有拿到金熊,现场揭晓奖项以后,他在台下安坐不动,主持人和颁奖嘉宾只好把奖杯送下来,他接过奖杯,只说了句谢谢,然后缺席当天的新闻发布会。后来有记者追问,他推说饮酒过量,担心现场失控。

但这可能就是考里斯马基在表达自己不认同评审的决定。之前他反对伊拉克战争和布什的外交政策,先后两次拒绝奥斯卡的提名,还有一次,他正在机场候机,得知阿巴斯被美国拒发签证、无法参加纽约影展,他当即决定取消行程,宣布退出影展以示抗议。

考里斯马基不屑于掩藏态度,这次好像真的退休了,连续好几年没有推出作品,直到2023年《枯叶》参加戛纳电影节。和他几十年来的作品一样,《枯叶》继续保持极度简约的魅力,影片拿到戛纳评审团奖,后来登上许多专业电影杂志年度榜单的榜首。

安莎在超市上班,负责整理货架、处理过期食物等等,下班后她独自坐车回家,到家也是一个人,这时收音机播报新闻,俄罗斯轰炸机轰炸乌克兰东部马里乌波尔的妇幼保健院。霍拉帕每天用高压水枪清洗生锈的部件,休息时在禁止吸烟的告示牌下抽烟,晚上呆在宿舍看漫画杂志,收音机播报新闻,俄罗斯导弹击中购物中心、已造成18人死亡和10人受伤。

“我不可能在不评论这场血淋淋的战争的情况下拍这部电影”,对考里斯马基来说,电影有责任记录历史。
《枯叶》没有智能手机,没有社交网络,电脑是贵重设备,一小时租金10欧元,他们穿着上世纪80年代的服装,去小酒馆喝酒,听点唱机放歌, 周五唱卡拉OK。电影的时空散发着复古的韵味,仿佛昔日重现,而考里斯马基用广播报道俄乌战争的形式切入现实,不断强化电影与当下的联结。影片中还有这样一个细节,安莎工作的酒吧墙上悬挂着2024年的挂历。——它当然不是科幻片,但它在暗示,忧伤不会停滞,只会持续蔓延。

霍拉帕第一次遇到安莎,他看向她,她感受到他的目光,也看向他,目光交织的瞬间立即就移开,如此几番来回,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他们一见钟情,分明都流露出质朴而真实的渴望,但他们都止步不前。就像王家卫说的,“日常中我们最常受到的伤害,就是被人拒绝”,擅长孤独的人无法立即就靠近,无论东西。

安莎没有按规定扔掉过期食品,被超市开除,去酒吧洗杯子,因为老板参与贩毒被抓而再次失业。但这时她和霍拉帕重逢,他们一起去看电影。霍拉帕因为喝酒发生事故,被工厂开除,后来他去工地打工,晚上在影院门口等她,终于再次相遇,他们共进晚餐但不欢而散,后来霍拉帕再次失去工作。虽然工作和感情没有本质关联,但它们确实互相交织了。

霍拉帕和安莎是边缘人,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,就像浮萍,随着时代的潮流南北西东,随时可能被潮流吞没。《枯叶》继续勾勒社会底层生活的轮廓,虽然这次因为爱情带出了浪漫的暖意。

爱情因为酒精起伏。安莎发现霍拉帕醉倒在路旁,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,但他叫不醒,而她不能错过电车;霍拉帕请安莎喝咖啡,安莎发现他偷偷往咖啡里倒酒;安莎邀请他共进晚餐,确定他有酗酒的问题,她不想和酒鬼谈感情,因为她的爸爸和兄弟都死于酒精。

但这是个悖论。霍拉帕说,他因为喝太多酒而抑郁,又因为觉得抑郁继续喝酒,他就像转轮上停不下来的仓鼠,只能把自己喝到精疲力竭,这样才能忽略人生的困境。他当然知道酒精无法让人生变得不冷清,但他只是为了让孤独变得模糊一些。

所以,当霍拉帕决定戒酒,就应该是爱了,但他刚刚变得清醒,就被电车撞了,在雨夜中等待的安莎没有等到他出现。

在一段感情中突然出现车祸或绝症,通常是东亚青春片的套路,每每逼得年轻观众泪流满面。但这种狗血设定在《枯叶》中却有另一番风味——如果不是偶遇工友,安莎不会知道霍拉帕出车祸;如果霍拉帕因为车祸死了,即使她偶尔想起他,也只会觉得他言而无信。

也许意外别离更适合中年人。《甜蜜蜜》有一场经典的雨夜戏,黎小军送李翘到码头,她上船之前一步三回头,观众和黎小军都相信李翘会把东西还给豹哥、和豹哥分手、上岸开始新的生活。但李翘发现自己开不了口,反而是豹哥说:“明早起来,满街都是男人,个个都比豹哥好”。李翘知道,豹哥是不舍得她受苦,他比黎小军更爱她,尽管他从来不这么说。

对黎小军来说,那是意外的别离,对李翘其实也是,和豹哥一起跑路,符合这个角色重情重义的人设。《枯叶》同样如此,安莎认为男女是平等的,霍拉帕没有出现,她不会打电话去问,那是没有尊严的动作。所以,《枯叶》可以归为爱情片,它是另一种浪漫,但不是甜的。

除了去酒吧喝酒抽烟听歌,看电影可能是黑暗中最温暖的选择。霍拉帕带安莎去看贾木许2019年的《丧尸未逝》。早在1989年,贾木许就客串过《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》,出演邋遢的二手汽车商人,这份超越30年的友情必然遭到考里斯马基的戏谑——观众走出影院,甲说想起布列松的《乡村牧师日记》,乙说想起戈达尔的《法外之徒》,然后分道扬镳,它们是考里斯马基喜欢的电影,但和《丧尸未逝》毫无关系——安莎说喜欢这部电影,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,实际上,黑暗中她表情严肃,并没有笑过。

考里斯马基喜欢制造反差,更喜欢随心所欲地致意老电影,比如影院外张贴着《财色惊魂》(唐·希格尔,1964)、《钱》(布列松,1983)和《蔑视》(戈达尔,1963)等影片的海报,后来霍拉帕在影院等,期盼偶遇安莎,海报已换成《狂人皮埃罗》(戈达尔,1965)、《红圈》(梅尔维尔,1970)等。这些都是考里斯马基喜欢的旧时光。

《枯叶》更像一个童话。无论霍拉帕或安莎,他们没有对抗体制的能力,只能用酒精或独处来消磨人生,幸好出现了爱情,尽管它看起来平淡,但有可能击退孤独。

和考里斯马基的很多电影一样,《枯叶》酝酿了漫长的余味。霍拉帕走出医院,发现安莎带着小狗在等他,他们一起走向夕阳。希望将来的甜蜜可以覆盖过去的苦涩。

安莎给领养的小狗取名卓别林,《枯叶》仿佛《城市之光》的镜像。

都是久别重逢

《爱乐之城》开场大堵车,突然,各种肤色男女跳出汽车,欣然起舞,如同一场快闪,来去如风。这段戏在105和110号公路交汇处取景,前后进行了三天的排练和两天拍摄,剧组协调洛杉矶多个交通管理部门,以保证把干扰降到最低和拍摄的安全。

导演达米安·查泽雷希望它更像宝莱坞歌舞片,可以肆无忌惮地欢闹,堵车的现实困境被如此清除,正是电影的似幻似真。接下来它将转为好莱坞歌舞片经典风格,以歌曲和舞蹈推动剧情发展,讲述在这座以梦想和心碎而出名的城市里,两个普通人坚持自我、追逐梦想的故事。

塞巴开一辆古早的别克 Riviera,米娅各种复古连衣裙造型,《爱乐之城》就像走进时间隧道,回到了上世纪5、60年代,那是好莱坞歌舞片的黄金时代,走过城市某个街角,仿佛可以撞见吉恩·凯利在雨中起舞,或者听见朱迪·加兰美妙的歌声。

但它同时又是压抑和孤独的,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梦想,甚至没有人愿意注意到他们。塞巴喜欢纯粹的爵士乐,但只能在餐厅或派对上弹奏背景音乐,米娅对表演有独特的想法,但她去试镜,不是被无礼打断就是没有下文。这些都是导演达米安·查泽雷的真实感受,他在美国东海岸长大,2007年来到洛杉矶追逐电影的梦想,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开始适应这座城市。

“如果你有才华、他们就会找到你”,洛杉矶似乎充满了理想,但它只是一张空头支票,制片厂和经纪人不会接受任何不请自来的惊喜。查泽雷早在《爆裂鼓手》之前就写出了《爱乐之城》,但他和项目四处碰壁——为什么要投资一个新导演拍歌舞片?这种类型片已经休眠多年,2002年的《芝加哥》之后,这种大型原创歌舞片就消失了。后来焦点影业打算投资,但预算很低,而且要求查泽雷把塞巴改成摇滚乐手,他拒绝了。

人的一生很短,而失败可能会很长,现实会各种暗示、或明示你不要再浪费时间,所以成功只能属于努力和耐心等待的少数人。2014年,达米安用330万美元拍出《爆裂鼓手》,影片全球票房将近5000万美金并拿下三座奥斯卡奖,狮门影业终于抛出橄榄枝,提供3000万美金让查泽雷书写这封送给洛杉矶的情书——即使是这个时候,行业里还是有很多人说他是在浪费时间。

查泽雷没有理会那些议论,他找到瑞恩·高斯林,表达他想制作让人们愿意去影院、而不是在手机上观看的影片,甚至把音乐小样先发给高斯林,查泽雷没有直接发出邀请,但直觉告诉他高斯林会有兴趣。至于艾玛·斯通,查泽雷就像选角导演那样,跑到去纽约看她在百老汇的演出,她和高斯林合作过《疯狂愚蠢的爱》,观众肯定会接受他们产生化学反应。

大多数浪漫爱情片都是用冲突建立关系,《爱乐之城》也不例外,塞巴和米娅在大堵车中发生小摩擦,很快,米娅听到塞巴即兴弹奏的曲子,就像《卡萨布兰卡》,“全世界那么多城镇,城镇里那么多酒馆,她却偏偏走进我的”,餐厅不是塞巴的,但终有一天,她会在他的酒吧、听到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曲子。查泽雷已经开始暗示,《爱乐之城》将是一个悲伤的故事。

感情逐渐逐渐升温,塞巴和米亚需要面对现实,房租水电要付的,就像鲁迅在《伤逝》说的:“人必生活着,爱才有所附丽”。塞巴参加乐队,录制专辑,到处巡演,他并不喜欢流行音乐,但他终于获得了热情的欢呼和丰厚的薪酬。对塞巴来说,他不得不做出妥协,但并不是理想主义的死亡。

米娅辞掉工作投身创作,她正在奔赴理想,但塞巴逐渐觉得自己被工作蚕食和吞噬,和理想背道而驰。日复一日巡演,他需要一个理由支撑,也许是为了支持米娅,这种想法会慢慢膨胀,逐渐变成为了感情做出牺牲,到了这个阶段,他们的关系就无法保持平等。就像火山底部储存的岩浆缓缓上升,当岩浆中的气体压力累积达到某个程度,火山就会爆发。即使塞巴没有错过米娅的演出,也会错过别的。

演出失败,洛杉矶再没有米娅的消息。如果那天晚上选角导演没有去看米娅的独角戏,她将只是一个演员梦破灭了的女招待。但机会可能也会像电影虚构的那样,突然降临,塞巴必须找到米娅,他冲向三百多公里之外的博尔德城,第三次摁动喇叭。影片中塞巴三次摁喇叭,第一次表达不满,第二次是甜蜜热恋,这次是挽回与补救,同样是好莱坞的老派做法。

塞巴并不知道米娅的住址,但他找到了图书馆,之前她说过她家对面有一个图书馆,她说的每句话,他都记得。

《爱乐之城》抚摸曾经温暖的年代,但拒绝happy ending的套路,这也是当年项目处处受阻的重要原因。在大制片厂的运行逻辑里,商业片必须造梦,有情人应成眷属。但查泽雷没有退让,米娅要去法国拍电影,她将再次离开洛杉矶。

漂洋过海来看你,是浪漫的,就像《爱在黎明破晓前》那种唯美的梦,但米娅和塞巴并不知道、更无法确认将来,他和她都说出“我会一直爱你”,却不能承诺些什么。但观众已经希望,它能超越恋爱或婚姻等社会关系,一直存在属于他们的时空中,无论过去、现在或将来。

就像赫尔维茨为他们写的主题音乐贯穿始终:当初米娅第一次听到塞巴弹出它,是一曲钟情,最后他们在酒吧重逢,他再次弹奏它,带出想像画面,最后落回这支主题音乐。它仅属于他们。

将近5分钟的蒙太奇画面堪称完美,它不只是塞巴的幻想,而是属于他和米娅两个人,这个灵感源自1927年的默片《第七天堂》,影片中迪安妮得知齐卡已经战死,但她坚信他还活着,当时电影公司让导演鲍沙其加上幸福结局,结果齐卡真的回来了——如果这份爱足够强烈,观众并不会真的去逼问那怎么可能?

一曲终了,塞巴抬头望向出口,米娅似乎感知到了,她回头去看,四目相接,相视一笑,就像当年宫二在大南茶室对叶问说:“叶先生,这世间所有的相遇,都是久别重逢”。

说,或者没说,都有余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