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 8月 の投稿一覧

重生

万玛才旦导演最后一部电影是《陌生人》。影片最后一个镜头要拍黄轩在屋内走来走去。黄轩问导演他应该用什么情绪,导演告诉他:是重生。这两个字在任何场域都是神秘的,尤其是导演后来突然离世。他会重生吗?

看万玛才旦电影需要足够的沉着,我尝试过,当然是失败了。可能看小说更合适,比如《乌金的牙齿》,但翻开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目录一片茫然。它和我的很多阅读的结局一样,很难、甚至不会留下记忆,能依稀想起当时翻看的感受已是庆幸。但我并不能离开这个过程。

有时迷恋于进入这个世界,有时更需要离开这个世界。

出走

苏敏的故事还记得吗?故事出现后很快被买走了。最初电影立项时片名叫《婚姻往事》,后来改成《亲爱的妈妈》,现实中她努力摆脱婚姻,片名却仍然把她锁在伦理结构里,遭到网友热烈抗议。
最近官宣定档了,发现片名是《出走的决心》,比较好奇它是讲什么让她下决心出走,还是讲她决心出走之后发生什么。

頭士奈生樹<Spirit Away>

当我说“迷失自我”时,我指的是某种真实的东西。完全真实的“迷失自我”,不是浪漫的想法。当你睡觉时,你失去了自我,对吧?当你失去意识时,你真正失去了自我,这并不是某种浪漫的概念。我要表达的是类似的意思。但不同之处在于,它并不仅仅是失去你的意识或入睡了,而更像是觉醒到别人的声音存在——实际上,那里甚至可能没有另一个人——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失去自我。这就是它与失去意识或入睡完全不同之处。但这确实是一个相当浪漫的想法。 ——頭士奈生樹 Naoki Zushi

在秋日清晨相遇
就软软飘向午后
没有方向 就没有约束
作为一个普通人出门
被明晃晃地刺中
直至长满颗粒
这个傍晚即将降临
往北想看到群鸟次第划过

他们穿过深夜

提到纽约,会想到时代广场、帝国大厦或者布鲁克林大桥,浮现出来的画面常是运动的,在各种电影里,镜头仰拍、仰拍或从中穿过,其中黄色出租车尤其抢眼,它们忙碌穿行,是纽约喧嚣的风景。

1976年,斯科塞斯拍出《出租车司机》,黄色出租车成为美国文化的符号之一。越战老兵特拉维斯开着出租车在街头游荡,他目睹着夜幕下的各种罪恶,这些并不能排遣寂寥,甚至在催生他的自毁心理,后来他为了救出艾瑞斯血洗黑帮,就像西部英雄踏进都市。

贾木许另辟蹊径,他设定五个城市的出租车在洛杉矶时间19:07分发生的小故事,以此构成《地球之夜》。对应的,纽约是22:07。出租车不断从悠悠身边驶过,没有人愿意为黑人停车,只有赫尔穆特踩下刹车,他是东德移民,不习惯自动档,不知道怎么去布鲁克林,悠悠干脆当起了司机。这段路程聒噪而温暖,就像纽约美好而包容的那一面。

《地球之夜》每个故事30分钟左右,而《搭车奇缘》几乎全部都发生在出租车内部,它源自导演克里斯蒂·哈尔的日常观察。城市里有各种匿名互助的团体,他们定期聚集,舒缓心中的郁结,就像另类的熟人,但表现陌生人互相分享秘密的电影并不多。哈尔觉得出租车的司机和乘客是完美的陌生人,他们的全部交集就是乘车这段时间,他们会不会变成彼此的树洞?

哈尔的剧本在圈内流转,她根据各种意见进行修改,但故事慢慢开始走样,这似乎是所有原创的必经之路。不管哪个版本,制片人科斯科夫都会全力支持,但她点醒了哈尔,要想清楚真正想拍的是什么。哈尔决定回到最初的版本。

风是追不到的,但如果等来了,就有可能乘风而起。科斯科夫把剧本给到了唐纳利。之前唐纳利在奈飞做项目开发,和哈尔合作过剧集《非我所愿》,后来她和达科塔·约翰逊组建了TeaTime电影公司。达科塔看过剧本不仅同意出演,而且把剧本给了她的邻居西恩·佩恩。

哈尔是新人导演,《搭车奇缘》是个“小”故事,影片制作预算很有限,拍摄时间只有16天,如果用拖车拖着出租车的传统方法很难拍完,而且还有天气、光线、交通等现实问题,绿幕拍摄可以缩减时间,但太贵。哈尔决定试试LED虚拟摄影棚。

好莱坞从《曼达洛人》开始使用虚拟摄影棚,实体与虚拟背景的结合将产生无限可能,工业光魔这项革命性的技术正在成为新的潮流。哈尔不需要数字渲染,她要用LED屏投射从纽约肯尼迪机场前往44街这段路程的实景。装载了九台摄影机的工作车跑了两遍全程,这些画面投射到LED高清屏幕上、“笼罩”住出租车,他们就像真的在路上,眼睛的倒影都是真实的。

克拉克就像神探福尔摩斯,他观察后座上乘客的细节,随便找个话题试试,如果乘客表现出兴趣,他可能就会变成流动的哲学家。克拉克想让旅程生动一些,但这种试探就像钓鱼,并不是经常有人上钩,因为大部分人都沉浸于手机屏幕的微光。

吉尔莉是老纽约,她熟悉出租车司机的套路,并不会讨厌克拉克搭讪,她愿意接受他粗犷的言语甚至冒犯的态度,因为她能看出他的内心深处有柔软的灵魂,而且她需要分散注意力。但她还是会忍不住打开手机,那个男人仍然在纠缠她,控制她。这是个漩涡,吉尔莉迷恋窒息边缘的快乐,但她也知道这个故事不会抵达美好的结局。

对克拉克来说,吉尔莉陷入的感情漩涡就像路灯,甚至连遭遇的套路都差不多,但他对吉尔莉没有任何偏见,甚至尝试帮她找到原因,与此同时,他也坦诚地交出自己的故事。与面对心理医生截然不同,他们逐渐卸下防备,轮番袒露着平时可能不会向其他人透露的秘密,他们是平等的。

深夜的纽约,吉尔莉是克拉克今晚最后一位乘客,抵达终点之后,他们告别,他们将永远不会再相遇,但他们将永远可以想象,对方已经不再悲伤。

它没有目的地,也不需要

如果用真实人物串起一段历史时代,历史学家罗新希望她是一个普通人、边缘人,这是《漫长的余生》的出发点,也是罗新真正的史学追求。相比历史非虚构写作,当代非虚构写作早已遍地开花,它展示了更多不同的人生,这也是普通人进入历史的一种新角度。

杰西卡·布鲁德从2011年开始报道游牧老年现象,后来她开着面包车一边巡游一边采访,并于2017年出版了《游牧人生:在21世纪的美国生存》。彼时,金融危机已经远去,而当代游牧族群的美国梦似乎也已经远去。他们大多没有房产,他们和面包车已经逐渐融为一体,在路上行走,在路上安放灵魂。

2019年,简体中文版《无依之地》率先推出,那时中美贸易战已经爆发,该书副标题发出看似朴素的质问:“这是最好的、最富有的国家吗?”,而繁体版的副标题则回到该书的本质:“是四海为家,还是无家可归?”

女演员法兰西丝·麦多曼敬重游牧生活,看完制片人朋友斯皮尔斯推荐的这本书,他们很快购买了拍摄权。9月份,麦多曼主演的《三块广告牌》开始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掌声和欢呼,影片在威尼斯电影节拿到最佳编剧奖,转战多伦多电影节获得观众选择奖。麦多曼在电影节上看到赵婷导演的《骑士》,她立即给斯皮尔斯打电话,导演人选找到了。

赵婷之前也读过《游牧人生》,她觉得它成功捕捉了一个时代里一群非常真实的人,但如果想拍成电影,需要走得更远。赵婷能想象游牧族群的孤独,她很想探索一个人如何与孤独共处,而更深处,则是如何与自己单独相处。

第一步是说服麦多曼,她需要成为美国梦的边缘人弗恩。弗恩来自内华达州帝国镇,她是虚构的角色,同时是真实世界的一个缩影。帝国镇的工厂从1923年就开始开采石膏,直至2011年被最终关闭,它见证了建筑业的荣光,以及城镇的资本主义的消亡。工人要在五个月内搬离租屋,弗恩决定离开,她的身后将只有面包车卷起的尘烟。

《无依之地》制作预算500万美元,剧组一共只有25个人,他们从东到西穿越了五个州,马不停蹄拍了四个多月,最终拍出这部流淌着诗意的公路电影,它细腻而沉重,执拗而坚强。

剧组去过很多营地,遇到各种各样的人,前往车轮流浪者聚会营地拍摄时,赵婷找到了韦尔斯。作为聚会的发起人,韦尔斯的想法很简单,游牧族群需要移动,需要孤独,偶尔也需要聚聚。营地有超过50人一起参加了拍摄,不需要任何表演,他们和日常一样交换闲置物品,在篝火旁聊天等等。弗恩身处其中,此时的她看起来很放松,流露着找到了同类的安心。

赵婷总是能让人放心地交出他们的隐痛。在赵婷采访之前,韦尔斯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儿子的死,但他也不能确定是否应该把它放进电影,经过几天的犹豫,他告诉赵婷说他准备好了。也许赵婷让他相信了,这是他纪念儿子最好的方式。

如果无法与孤独相处,就不会选择在车轮上游牧,所以他们是在学习如何自处,不一定能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,但希望能与自己相处融洽。弗恩可以回妹妹家住,但妹夫和他的房产中介朋友的价值观与她有本质的区别。曾经的游牧者戴夫希望她能加入他的家庭,她最终也礼貌地拒绝了。《无依之地》设置这几个戏剧性事件,与影片坚持的自然主义风格没有冲突,只为强化弗恩的认知的变化。

弗恩还在寻找自我,她回到帝国镇,荒凉场景仿佛核爆过后,文明被按下停止键,她可以说出再见了。最后弗恩抵达大陆西岸,海浪一遍一遍冲击礁石,而她的内心在巨大的声浪中抵达了平静。在那一刻,也许弗恩会想起朋友斯万说的那句话,“看起来就像是我也飞起来了”,在那一刻,《无依之地》无比浪漫。

在美国西部辽阔的风景里,《无依之地》客观展示了当代游牧族群的生活方式,在强调社会出现裂痕的同时,也否认资本主义内部的缓冲机制,比如他们可以通过季节性工作换取生活来源以维系游牧生活。从某种角度来说,游牧者已经摆脱了桎梏,无论主动或被动,与被困在现代社会的大多数相比,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。

孤独可能是永恒的,而路上的风景也将是永恒的。

红色笼罩罗马

山火燃烧不止,罗马被热浪压迫,一天停电数十次。当夜幕降临,城市不同区域轮番堕入黑暗,然后重启,即使机动车坚持不懈地划破黑暗,城市始终无法回到正轨。斯特法诺·索利马执导的《慢板》呈现出另一个罗马,他要深入城市的肌理,展示光线难以抵达的角落,至于《碟中谍7》或《速度与激情10》那种随意在地标旁边喷洒荷尔蒙的,与他而言是浮夸而粗鄙的。

索利马迷恋意大利的罪恶,《格莫拉》揭开那不勒斯黑帮的残酷斗争,《零零零》则展示了毒品从南美到欧洲并扩散至全球的疯狂过程,这些剧集改编自传奇记者萨维亚诺的同名小说,被称为意大利黑帮的现代史诗。电影受限于篇幅很难进行全景式铺陈,索利马擅长利用核心事件,层层编织警方、黑帮或普通人的关系,把压力推到极致,等待最终爆发。

继《警察皆混蛋》和《致命信条》之后,这部《慢板》被索利马视为罗马三部曲的终章——每个时代都会结束,也许它将以超乎想象的形式落幕,也可能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。每个人对此的感受也不尽相同。

对年轻的曼努埃尔来说,眼下最重要的是摆脱恶棍警察瓦斯科的胁迫,他安顿好父亲代托纳之后出门。进入派对的暗号就叫“地球上最后的夜晚”,与智利作家波拉尼奥无关,单纯为了贴合山火欲来的氛围,曼努埃尔拍到照片,但他意识到陷入另一个陷阱,瓦斯科并不打算让他就此脱身。

父亲代托纳以前是黑帮老大,但曼努埃尔去找波尔纽曼,他觉得父亲不可能理解,也不想让他知道。波尔纽曼以前是父亲的手下,他知道问题很棘手,只有骆驼能解决。

瓦斯科做意大利面的时候接到曼努埃尔的电话,观众才意识到他是个警察,同时也发现他是个恶棍。但他充当政客的走狗,是为了能多拿点钱,让两个儿子能过上更好的生活,他的两个手下也是。

波尔纽曼帮助曼努埃尔,因为他是代托纳的儿子;代托纳为了保护儿子,提前结束安稳的晚年;骆驼因为代托纳坐了12年的牢,他儿子的死代托纳也有责任,但他仍决定帮曼努埃尔。就像《教父》里说的:“你是我的家人,我爱你”,他们仍然践行意大利黑帮的传统价值观,要把家人放到第一位。

警察勾连着贪婪,黑帮维护家庭,双方身份和行为构成鲜明对比,甚至存在某种意义上的二律背反,《慢板》延续了索利马导演的创作原则——人性从来都是复杂和扭曲的——片中所有角色都将被卷进更大的混乱,无论他是黑帮还是警察。

但这三个又老又残的黑帮如何对抗瓦斯科?《慢板》的悬念与暴力并行,此消彼长,充满变数,只有等到最后结束才能知道谁能胜出。

波尔纽曼因为停电抢到短暂优势,但只是临死一博,代托纳停止扮演老年痴呆,现出狠辣果断的本色,颇为玄妙地扳回一城。但他的反扑把瓦斯科推向了绝境,他杀掉了代托纳。尽管队友未必认同,但他们在同一条船上,谁也不能独自弃船逃生。

城市无法停止光明和黑暗的切换,瓦斯科四处寻找曼努埃尔,就像当年里奇在罗马大街小巷寻找他的自行车,他们都试图掌握命运,但即使时代变了,身份变了,这种无力感不会改变。

空中弥漫着烟雾和灰烬,火车站人头攒动,瓦斯科他们找到了曼努埃尔,骆驼拔枪阻止。剧烈的枪声划破嘈杂的夜幕,这场最后对决氛围感十足,不亚于迈克尔·曼的《盗火线》的结局。瓦斯科不能放弃追逐曼努埃尔,他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才让暴力画上句号。

曼努埃尔拒绝延续父辈的传统,他是暴力的反叛者,但他需要暴力的保护,与此同时,老一辈黑帮通过暴力实现了自我救赎。暴力,戏剧化地缝合了两代人的鸿沟,并共同对抗着国家机器的系统暴力。

罗马山火终将熄灭,但熄灭后的新世界会变得更好吗?答案未必是乐观的,犯罪和腐败仍然会像日升月落一样稀松平常,而人类从来都无法摆脱与命运互相撕扯的命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