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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击退孤独

2017年,导演阿基·考里斯马基带着《希望的另一面》参加柏林电影节,他告诉记者他准备停止电影制作,有经验的记者们不以为然,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要退休,2006年的瑞士洛迦诺电影节,获颁金豹奖考里斯马基就说他想尝试写作,不想再拍电影了。

考里斯马基获得最佳导演银熊奖,但《希望的另一面》没有拿到金熊,现场揭晓奖项以后,他在台下安坐不动,主持人和颁奖嘉宾只好把奖杯送下来,他接过奖杯,只说了句谢谢,然后缺席当天的新闻发布会。后来有记者追问,他推说饮酒过量,担心现场失控。

但这可能就是考里斯马基在表达自己不认同评审的决定。之前他反对伊拉克战争和布什的外交政策,先后两次拒绝奥斯卡的提名,还有一次,他正在机场候机,得知阿巴斯被美国拒发签证、无法参加纽约影展,他当即决定取消行程,宣布退出影展以示抗议。

考里斯马基不屑于掩藏态度,这次好像真的退休了,连续好几年没有推出作品,直到2023年《枯叶》参加戛纳电影节。和他几十年来的作品一样,《枯叶》继续保持极度简约的魅力,影片拿到戛纳评审团奖,后来登上许多专业电影杂志年度榜单的榜首。

安莎在超市上班,负责整理货架、处理过期食物等等,下班后她独自坐车回家,到家也是一个人,这时收音机播报新闻,俄罗斯轰炸机轰炸乌克兰东部马里乌波尔的妇幼保健院。霍拉帕每天用高压水枪清洗生锈的部件,休息时在禁止吸烟的告示牌下抽烟,晚上呆在宿舍看漫画杂志,收音机播报新闻,俄罗斯导弹击中购物中心、已造成18人死亡和10人受伤。

“我不可能在不评论这场血淋淋的战争的情况下拍这部电影”,对考里斯马基来说,电影有责任记录历史。
《枯叶》没有智能手机,没有社交网络,电脑是贵重设备,一小时租金10欧元,他们穿着上世纪80年代的服装,去小酒馆喝酒,听点唱机放歌, 周五唱卡拉OK。电影的时空散发着复古的韵味,仿佛昔日重现,而考里斯马基用广播报道俄乌战争的形式切入现实,不断强化电影与当下的联结。影片中还有这样一个细节,安莎工作的酒吧墙上悬挂着2024年的挂历。——它当然不是科幻片,但它在暗示,忧伤不会停滞,只会持续蔓延。

霍拉帕第一次遇到安莎,他看向她,她感受到他的目光,也看向他,目光交织的瞬间立即就移开,如此几番来回,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他们一见钟情,分明都流露出质朴而真实的渴望,但他们都止步不前。就像王家卫说的,“日常中我们最常受到的伤害,就是被人拒绝”,擅长孤独的人无法立即就靠近,无论东西。

安莎没有按规定扔掉过期食品,被超市开除,去酒吧洗杯子,因为老板参与贩毒被抓而再次失业。但这时她和霍拉帕重逢,他们一起去看电影。霍拉帕因为喝酒发生事故,被工厂开除,后来他去工地打工,晚上在影院门口等她,终于再次相遇,他们共进晚餐但不欢而散,后来霍拉帕再次失去工作。虽然工作和感情没有本质关联,但它们确实互相交织了。

霍拉帕和安莎是边缘人,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,就像浮萍,随着时代的潮流南北西东,随时可能被潮流吞没。《枯叶》继续勾勒社会底层生活的轮廓,虽然这次因为爱情带出了浪漫的暖意。

爱情因为酒精起伏。安莎发现霍拉帕醉倒在路旁,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,但他叫不醒,而她不能错过电车;霍拉帕请安莎喝咖啡,安莎发现他偷偷往咖啡里倒酒;安莎邀请他共进晚餐,确定他有酗酒的问题,她不想和酒鬼谈感情,因为她的爸爸和兄弟都死于酒精。

但这是个悖论。霍拉帕说,他因为喝太多酒而抑郁,又因为觉得抑郁继续喝酒,他就像转轮上停不下来的仓鼠,只能把自己喝到精疲力竭,这样才能忽略人生的困境。他当然知道酒精无法让人生变得不冷清,但他只是为了让孤独变得模糊一些。

所以,当霍拉帕决定戒酒,就应该是爱了,但他刚刚变得清醒,就被电车撞了,在雨夜中等待的安莎没有等到他出现。

在一段感情中突然出现车祸或绝症,通常是东亚青春片的套路,每每逼得年轻观众泪流满面。但这种狗血设定在《枯叶》中却有另一番风味——如果不是偶遇工友,安莎不会知道霍拉帕出车祸;如果霍拉帕因为车祸死了,即使她偶尔想起他,也只会觉得他言而无信。

也许意外别离更适合中年人。《甜蜜蜜》有一场经典的雨夜戏,黎小军送李翘到码头,她上船之前一步三回头,观众和黎小军都相信李翘会把东西还给豹哥、和豹哥分手、上岸开始新的生活。但李翘发现自己开不了口,反而是豹哥说:“明早起来,满街都是男人,个个都比豹哥好”。李翘知道,豹哥是不舍得她受苦,他比黎小军更爱她,尽管他从来不这么说。

对黎小军来说,那是意外的别离,对李翘其实也是,和豹哥一起跑路,符合这个角色重情重义的人设。《枯叶》同样如此,安莎认为男女是平等的,霍拉帕没有出现,她不会打电话去问,那是没有尊严的动作。所以,《枯叶》可以归为爱情片,它是另一种浪漫,但不是甜的。

除了去酒吧喝酒抽烟听歌,看电影可能是黑暗中最温暖的选择。霍拉帕带安莎去看贾木许2019年的《丧尸未逝》。早在1989年,贾木许就客串过《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》,出演邋遢的二手汽车商人,这份超越30年的友情必然遭到考里斯马基的戏谑——观众走出影院,甲说想起布列松的《乡村牧师日记》,乙说想起戈达尔的《法外之徒》,然后分道扬镳,它们是考里斯马基喜欢的电影,但和《丧尸未逝》毫无关系——安莎说喜欢这部电影,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,实际上,黑暗中她表情严肃,并没有笑过。

考里斯马基喜欢制造反差,更喜欢随心所欲地致意老电影,比如影院外张贴着《财色惊魂》(唐·希格尔,1964)、《钱》(布列松,1983)和《蔑视》(戈达尔,1963)等影片的海报,后来霍拉帕在影院等,期盼偶遇安莎,海报已换成《狂人皮埃罗》(戈达尔,1965)、《红圈》(梅尔维尔,1970)等。这些都是考里斯马基喜欢的旧时光。

《枯叶》更像一个童话。无论霍拉帕或安莎,他们没有对抗体制的能力,只能用酒精或独处来消磨人生,幸好出现了爱情,尽管它看起来平淡,但有可能击退孤独。

和考里斯马基的很多电影一样,《枯叶》酝酿了漫长的余味。霍拉帕走出医院,发现安莎带着小狗在等他,他们一起走向夕阳。希望将来的甜蜜可以覆盖过去的苦涩。

安莎给领养的小狗取名卓别林,《枯叶》仿佛《城市之光》的镜像。

都是久别重逢

《爱乐之城》开场大堵车,突然,各种肤色男女跳出汽车,欣然起舞,如同一场快闪,来去如风。这段戏在105和110号公路交汇处取景,前后进行了三天的排练和两天拍摄,剧组协调洛杉矶多个交通管理部门,以保证把干扰降到最低和拍摄的安全。

导演达米安·查泽雷希望它更像宝莱坞歌舞片,可以肆无忌惮地欢闹,堵车的现实困境被如此清除,正是电影的似幻似真。接下来它将转为好莱坞歌舞片经典风格,以歌曲和舞蹈推动剧情发展,讲述在这座以梦想和心碎而出名的城市里,两个普通人坚持自我、追逐梦想的故事。

塞巴开一辆古早的别克 Riviera,米娅各种复古连衣裙造型,《爱乐之城》就像走进时间隧道,回到了上世纪5、60年代,那是好莱坞歌舞片的黄金时代,走过城市某个街角,仿佛可以撞见吉恩·凯利在雨中起舞,或者听见朱迪·加兰美妙的歌声。

但它同时又是压抑和孤独的,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梦想,甚至没有人愿意注意到他们。塞巴喜欢纯粹的爵士乐,但只能在餐厅或派对上弹奏背景音乐,米娅对表演有独特的想法,但她去试镜,不是被无礼打断就是没有下文。这些都是导演达米安·查泽雷的真实感受,他在美国东海岸长大,2007年来到洛杉矶追逐电影的梦想,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开始适应这座城市。

“如果你有才华、他们就会找到你”,洛杉矶似乎充满了理想,但它只是一张空头支票,制片厂和经纪人不会接受任何不请自来的惊喜。查泽雷早在《爆裂鼓手》之前就写出了《爱乐之城》,但他和项目四处碰壁——为什么要投资一个新导演拍歌舞片?这种类型片已经休眠多年,2002年的《芝加哥》之后,这种大型原创歌舞片就消失了。后来焦点影业打算投资,但预算很低,而且要求查泽雷把塞巴改成摇滚乐手,他拒绝了。

人的一生很短,而失败可能会很长,现实会各种暗示、或明示你不要再浪费时间,所以成功只能属于努力和耐心等待的少数人。2014年,达米安用330万美元拍出《爆裂鼓手》,影片全球票房将近5000万美金并拿下三座奥斯卡奖,狮门影业终于抛出橄榄枝,提供3000万美金让查泽雷书写这封送给洛杉矶的情书——即使是这个时候,行业里还是有很多人说他是在浪费时间。

查泽雷没有理会那些议论,他找到瑞恩·高斯林,表达他想制作让人们愿意去影院、而不是在手机上观看的影片,甚至把音乐小样先发给高斯林,查泽雷没有直接发出邀请,但直觉告诉他高斯林会有兴趣。至于艾玛·斯通,查泽雷就像选角导演那样,跑到去纽约看她在百老汇的演出,她和高斯林合作过《疯狂愚蠢的爱》,观众肯定会接受他们产生化学反应。

大多数浪漫爱情片都是用冲突建立关系,《爱乐之城》也不例外,塞巴和米娅在大堵车中发生小摩擦,很快,米娅听到塞巴即兴弹奏的曲子,就像《卡萨布兰卡》,“全世界那么多城镇,城镇里那么多酒馆,她却偏偏走进我的”,餐厅不是塞巴的,但终有一天,她会在他的酒吧、听到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曲子。查泽雷已经开始暗示,《爱乐之城》将是一个悲伤的故事。

感情逐渐逐渐升温,塞巴和米亚需要面对现实,房租水电要付的,就像鲁迅在《伤逝》说的:“人必生活着,爱才有所附丽”。塞巴参加乐队,录制专辑,到处巡演,他并不喜欢流行音乐,但他终于获得了热情的欢呼和丰厚的薪酬。对塞巴来说,他不得不做出妥协,但并不是理想主义的死亡。

米娅辞掉工作投身创作,她正在奔赴理想,但塞巴逐渐觉得自己被工作蚕食和吞噬,和理想背道而驰。日复一日巡演,他需要一个理由支撑,也许是为了支持米娅,这种想法会慢慢膨胀,逐渐变成为了感情做出牺牲,到了这个阶段,他们的关系就无法保持平等。就像火山底部储存的岩浆缓缓上升,当岩浆中的气体压力累积达到某个程度,火山就会爆发。即使塞巴没有错过米娅的演出,也会错过别的。

演出失败,洛杉矶再没有米娅的消息。如果那天晚上选角导演没有去看米娅的独角戏,她将只是一个演员梦破灭了的女招待。但机会可能也会像电影虚构的那样,突然降临,塞巴必须找到米娅,他冲向三百多公里之外的博尔德城,第三次摁动喇叭。影片中塞巴三次摁喇叭,第一次表达不满,第二次是甜蜜热恋,这次是挽回与补救,同样是好莱坞的老派做法。

塞巴并不知道米娅的住址,但他找到了图书馆,之前她说过她家对面有一个图书馆,她说的每句话,他都记得。

《爱乐之城》抚摸曾经温暖的年代,但拒绝happy ending的套路,这也是当年项目处处受阻的重要原因。在大制片厂的运行逻辑里,商业片必须造梦,有情人应成眷属。但查泽雷没有退让,米娅要去法国拍电影,她将再次离开洛杉矶。

漂洋过海来看你,是浪漫的,就像《爱在黎明破晓前》那种唯美的梦,但米娅和塞巴并不知道、更无法确认将来,他和她都说出“我会一直爱你”,却不能承诺些什么。但观众已经希望,它能超越恋爱或婚姻等社会关系,一直存在属于他们的时空中,无论过去、现在或将来。

就像赫尔维茨为他们写的主题音乐贯穿始终:当初米娅第一次听到塞巴弹出它,是一曲钟情,最后他们在酒吧重逢,他再次弹奏它,带出想像画面,最后落回这支主题音乐。它仅属于他们。

将近5分钟的蒙太奇画面堪称完美,它不只是塞巴的幻想,而是属于他和米娅两个人,这个灵感源自1927年的默片《第七天堂》,影片中迪安妮得知齐卡已经战死,但她坚信他还活着,当时电影公司让导演鲍沙其加上幸福结局,结果齐卡真的回来了——如果这份爱足够强烈,观众并不会真的去逼问那怎么可能?

一曲终了,塞巴抬头望向出口,米娅似乎感知到了,她回头去看,四目相接,相视一笑,就像当年宫二在大南茶室对叶问说:“叶先生,这世间所有的相遇,都是久别重逢”。

说,或者没说,都有余味。